黑夜仿佛被那声非人的尖啸撕开了一道流淌着脓血的伤口。尖啸声凄厉、高亢,蕴含着某种穿透灵魂的邪异力量,瞬间压过了黑水河的咆哮、村民的哭喊,以及那令人头皮发炸的、越来越近的“沙沙”声。
云清朗和王二狗刚刚跃下竹楼,落在村中泥泞的小径上,就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心神剧震。
村落边缘,靠近他们来时方向的那几栋竹楼已经燃起熊熊大火,橘红色的火舌舔舐着夜空,映照出无数扭曲混乱的影子。而真正让人血液冻结的,是火光与黑暗交界处涌动的东西——那不是人类,至少不完全是!
它们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四肢的关节反折得诡异,移动时如同巨大的蜘蛛或螳螂,速度奇快,在竹楼和地面上纵跃攀爬,带起一片片残影。火光偶尔照亮它们的面孔,那是一张张扭曲、布满暗色纹路、眼睛要么空洞无神,要么闪烁着与袭击小院那领头者相似的、暗金色的、非人光芒的脸!它们的嘴里发出低沉的、如同昆虫磨颚般的“咔哒”声,或是意义不明的嘶吼。更可怕的是,随着它们的移动,那种密集的“沙沙”声越发响亮,仿佛有无数细小的东西,正从它们身上、或者它们身后的黑暗里爬出来!
“是……是那些怪物!跟医院里那些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王二狗倒抽一口凉气,握紧了手中的枣木短棍,声音都有些变调。
云清朗的瞳孔也缩成了针尖。这些怪物的气息,与袭击小院的那些“半人半蛊”的杀戮工具同源,但似乎更加……原始?狂野?数量也更多!难道这就是老妪所说的“黑苗的鬣狗”和“其他躲在阴影里的虫子”?他们已经追到这里,甚至不惜直接攻击这个显然与秘密有关的村落!
来不及细想,几只冲在最前面的怪物已经发现了他们,暗金色的目光瞬间锁定,口中发出兴奋的嘶鸣,四肢并用,如同黑色的闪电,朝着他们疾扑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走!”云清朗低吼,强压下因毒素和眼前景象带来的强烈不适,将内力催动到极致,身形如电,朝着村落另一侧、黑水河下游的方向急掠。王二狗怒吼一声,将短棍舞得如同风车,暂时逼退了两只扑近的怪物,转身跟上。
村中一片大乱。幸存的村民尖叫着四散奔逃,有的拿起简陋的武器试图反抗,但在那些非人怪物的力量和速度面前,如同螳臂当车,瞬间就被撕碎或扑倒。火焰、浓烟、血腥味、怪物身上的腥臊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沙沙”声,交织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云清朗和王二狗在混乱中亡命穿梭,既要避开怪物的扑击,又要小心不要被慌不择路的村民撞倒。云清朗伤势沉重,动作远不及平时灵活,几次险象环生,都是靠王二狗拼死用身体和短棍挡住致命的攻击。王二狗身上很快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流如注,但他兀自死战不退,口中不断怒吼,状若疯虎。
“师兄!那边!河边有条小路!”王二狗眼尖,瞥见村落边缘,一条被杂草半掩的狭窄小径,蜿蜒着通向下方黑沉沉的河岸。
两人立刻改变方向,冲向那条小路。几只怪物紧追不舍,其中一只从侧面猛地扑向云清朗,利爪带着腥风,直掏后心!云清朗听得背后风声,想要闪避,却因毒素侵蚀和内息紊乱,脚下微微一软,慢了半拍!
眼看利爪就要及体——
“砰!”一声闷响,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音。是王二狗!他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合身撞开了云清朗,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承受了这一爪!锋利的爪尖撕开了他背部的衣物和皮肉,留下数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鲜血瞬间喷涌!
“二狗!”云清朗目眦欲裂。
王二狗闷哼一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却反手一棍,狠狠砸在那偷袭怪物的脑袋上,将其头颅砸得凹陷下去,怪物发出短促的哀鸣,翻滚倒地。王二狗自己也是一个踉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但依旧死死挡在云清朗身前,嘶声吼道:“快走!师兄!我断后!”
云清朗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眼中血红一片,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王二狗,低吼道:“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 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拖着王二狗,冲下了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
小径陡峭湿滑,通向下方一片乱石嶙峋的河滩。身后的嘶吼声和“沙沙”声并未远离,反而因为地形的开阔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云清朗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村落边缘的坡地上,影影绰绰,至少有十几只那种怪物正沿着小径追来,更远处,似乎还有更多扭曲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
不能再沿河滩跑了,目标太明显,他们现在的状态也跑不了多远。
云清朗目光急扫,借着微弱的月光和远处村落火光,看到河滩一侧的崖壁上,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似乎有一个被藤蔓和灌木遮掩的黑黢黢的洞口。像是某种水蚀洞穴,或者野兽的巢穴。
“那边!”他拖着王二狗,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冲向那个洞口。
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一片漆黑,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和淡淡的、水生植物腐败的气息。云清朗先将王二狗推了进去,自己随后钻入,立刻回身,用洞内散落的石块和外面的藤蔓,将洞口尽可能地遮掩堵死。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着冰冷的洞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王二狗倒在旁边,背上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洞外,怪物的嘶吼和爬行声迅速逼近,但似乎失去了明确的目标,在河滩附近徘徊,发出烦躁的“咔哒”声和摩擦声。那密集的“沙沙”声也仿佛就在洞外不远处响起,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让人心头发毛。
暂时安全了……但也只是暂时。
云清朗颤抖着手,再次取出那个金属小盒,将最后一支强效解毒缓释剂注射进自己体内。药力化开,再次将濒临爆发的毒素勉强压回角落,但这一次,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药效的减弱和毒素顽强的反扑,就像被反复按压的弹簧,积累了更大的反弹力量。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他强撑着,挪到王二狗身边,撕下自己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条,用洞内石缝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冷水,尽可能清洗王二狗背上那几道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没有药,只能简单包扎止血。王二狗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住牙关,只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二狗……撑住……”云清朗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王二狗睁开沉重的眼皮,咧了咧满是血沫的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师……师兄……俺……俺没事……皮糙肉厚……歇会儿……就好……”
话虽如此,但他失血过多,又承受了如此重的伤势,气息明显在迅速衰弱。
云清朗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他掏出怀中那枚墨绿色吊坠——“新月之蛹”,紧紧握在手心。吊坠传来的清凉气息,似乎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活跃,仿佛被外界的混乱和这洞穴中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所激发。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手臂蔓延,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连伤口的剧痛似乎都减缓了半分。
这吊坠……或许真能带来转机?那老妪说,它能暂时压制“腐心蚀骨”之毒,是否……对王二狗的伤势也有某种效果?
死马当活马医!云清朗不再犹豫,将吊坠轻轻贴在王二狗胸前伤口附近。奇异的事情发生了,吊坠上那些细密的纹路,在接触到血腥气后,竟然微微亮起了极其黯淡的墨绿色微光,仿佛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自发地吸收周围空气中某种微不可察的能量。而王二狗伤口处原本不断渗出的鲜血,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些?虽然依旧可怕,但至少不再是泉涌之势。
吊坠有效!至少有一定的止血和稳定伤势的作用!
云清朗心中稍定,将吊坠塞进王二狗紧握的手心,低声道:“二狗,握紧它,别松手。”
王二狗含糊地应了一声,紧紧攥住了吊坠。
安置好王二狗,云清朗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在狭小的洞穴内仔细探查。洞穴不深,往里走了十几步就到了尽头,空间略大,能容两三人站立,洞壁湿滑,布满苔藓,洞顶有水滴不断滴落,在地面形成一个小水洼。除此之外,并无特殊之处,更像是一个天然形成的、被河水季节性冲刷的岩隙。
他回到洞口附近,侧耳倾听。外面的怪物似乎并未放弃搜索,依然在附近徘徊,嘶吼声和“沙沙”声时远时近。他透过藤蔓缝隙,隐约能看到远处村落的大火仍在燃烧,但混乱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不知是村民已被屠戮殆尽,还是怪物们转移了目标。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过去。洞内黑暗,只有水滴声和王二狗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云清朗不敢放松警惕,一边运转微薄的内力配合吊坠气息抵抗毒素,一边留意着洞外的动静。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在云清朗也因伤势和疲惫而有些意识模糊时,洞外的声音忽然出现了变化。
那密集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退潮般,迅速地远去了。怪物的嘶吼声也渐渐平息,只剩下夜风吹过河滩的呜咽和远处河水永不停歇的奔流声。
它们……离开了?还是暂时退去了?
云清朗不敢贸然出去查看。他又等了许久,直到确认外面彻底恢复了夜晚该有的、死寂般的平静,才小心翼翼地扒开一点洞口遮掩的藤蔓。
月光惨淡,河滩上空空如也,只有凌乱的足迹和几滩暗沉的血迹,显示着不久前发生过的惨烈。对岸村落的火光已经弱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火点,如同鬼火般摇曳。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这两个藏身洞穴的幸存者,和那条亘古流淌的黑水河。
“必须离开这里……”云清朗知道,这里并不安全。怪物可能还会回来,或者有更可怕的东西在暗中窥伺。而且,根据那老妪所说,明晚就是新月之夜,是进入“落魂涧”寻找“蛛巢”的唯一时机。他们必须在那之前,抵达下游三十里处的落魂涧。
可是王二狗……
他回头看向王二狗。在“新月之蛹”的奇异作用下,王二狗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脸色也不再那么死人般的惨白,但依旧昏迷不醒,伤势沉重得根本无法移动。
带着这样的二狗,如何在怪物可能环伺、地形不明的黑水河下游行进三十里?又如何应对落魂涧那未知的凶险?
云清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境地。抛下二狗独自前往?绝不可能!带着二狗硬闯?几乎是送死!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怀中的通讯腕表,那原本一直漆黑一片的屏幕,忽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断断续续的信号标志,跳动了一瞬,又迅速消失!
是灰雀他们?还是……陈默在尝试联系?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像黑暗中的一道微光,让云清朗几乎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一丝希望。通讯可能并未完全断绝,只是在这片区域受到了强烈的干扰或压制。如果能找到一个信号相对好一点的地方……
他的目光投向洞外,投向那条奔流向南的黑水河,以及河流下游那更加深邃幽暗的群山轮廓。
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搏。
他回到王二狗身边,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又给他喂了几口洞内积水。然后,他撕下自己身上最后相对完好的布条,将王二狗牢牢地固定在自己背上。王二狗身材魁梧,重量惊人,以云清朗现在的状态,背起来极为吃力,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浸透绷带,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用找到的藤蔓作为额外的绑带,确保王二狗不会滑落。
最后,他捡起王二狗的枣木短棍,握在手中,又将那枚“新月之蛹”从王二狗手心取出,重新给王二狗贴身戴好,让那清凉的气息尽可能同时覆盖两人。
深吸一口气,云清朗扒开洞口藤蔓,背着昏迷的王二狗,一步一踉跄地,重新踏入危机四伏的、被月光和血色笼罩的河滩。
他没有沿着河滩走,那样目标太大。而是选择紧贴着陡峭的崖壁根部,在乱石和灌木的阴影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下游挪动。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伤口的疼痛、毒素的侵蚀、背上的重量,如同三座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视线也一阵阵模糊。
但他不敢停下。他知道,停下,就意味着放弃,意味着死亡。
夜风吹过,带来河水的湿气和远处若有若无的焦糊味。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扭曲变形,如同一个背负着山岳、在绝境中蹒跚前行的孤魂。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一个时辰,也许更久。云清朗的意识已经开始游离,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着身体机械地移动。背上的王二狗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低低的呻吟。
就在云清朗感觉自己的双腿即将彻底失去知觉,要一头栽倒时,前方不远处的崖壁,忽然向内凹进去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巨斧劈开的裂口!裂口深处,隐隐有更加沉重的水声传来,仿佛瀑布的轰鸣,空气中水汽也骤然变得浓重,带着刺骨的寒意。
落魂涧!难道已经到了?
云清朗精神猛地一振,强打起最后一丝精神,朝着那裂口的方向走去。
裂口入口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两侧崖壁高耸,几乎遮蔽了天空,只有一线微弱的月光从极高处漏下,照亮脚下湿滑、长满青苔的岩石。越往里走,水声越大,寒气越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了水腥、岩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蛛网般的腐朽气息。
通道曲折向下,坡度陡峭。云清朗几乎是手脚并用,背着王二狗,一点点往下蹭。好几次险些滑倒,都险险用手肘或膝盖抵住岩石,擦得皮开肉绽。
终于,前方豁然开朗,却又仿佛陷入了更深沉的黑暗。
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被环形绝壁包围的深涧底部。头顶是一线狭窄的、被两侧崖壁挤成细缝的天空,那弯惨淡的月牙恰好悬在缝隙中央,投下冰冷如霜的光华。涧底中央,是一个幽深不见底、水色漆黑如墨的深潭,潭水似乎并不流动,却散发着惊人的寒意和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潭边怪石嶙峋,形状狰狞,如同无数匍匐的怪兽。整个涧底寂静得可怕,只有那深潭偶尔冒出一个气泡,发出“咕嘟”一声轻响,更添诡异。
这里,就是落魂涧?那深潭,就是“蛛巢”的入口?
云清朗将王二狗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平整、干燥的岩石上,自己则脱力般地跌坐在旁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他抬头,望向那线天空中的月牙。月牙依旧纤细,但光华似乎比之前凝实了一些。
明晚……就是新月之夜了。
他必须在这里,撑到明晚月华最盛之时。然后,手持“新月之蛹”,面对这仿佛通往幽冥的深潭。
他低头,看着挂在王二狗脖子上那枚在潭边寒气中似乎更加活跃、纹路流转着微弱墨绿色光华的吊坠绳子,又看看身边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兄弟,最后,目光投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潭。
前路未知,凶险莫测。体内毒素如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发。外面强敌环伺,危机四伏。
但他已无路可退。
云清朗缓缓闭上眼睛,开始调动残存的、最后的一丝内力,配合着“新月之蛹”传来的清凉气息,做最后的调息和准备。
在这绝地深涧,幽冥潭边,他要用残破之躯和渺茫希望,等待那决定生死存亡的、新月之夜的降临。
而在他感知不到的、潭水深处那无边的黑暗里,仿佛有什么亘古沉睡的东西,被“新月之蛹”的气息和生人的到来,微微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