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远放下手里的木槌，指尖在光滑的木柄上摩挲了两下，感受着木头被岁月磨出的温润。议事厅里上午的阳光正好，斜斜地从高窗切进来，在长桌上拉出一道明晃晃的光带，光带里浮尘缓慢旋转，像被拉长的星云。
他抬起眼，看向长桌两侧。
左边，水母意识体“潺流”的投影正在微微波动，半透明的光晕里数据流像受惊的鱼群一样乱窜。右边，岩石文明的代言人“燧石”体表结晶层正发出低频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是他们情绪激动的表现。
争吵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
起因是一段三百年前的历史故事。精灵族一位游侠诗人记录的边境冲突，被“潺流”所在的文明节点在叙事网络里标上了“暴力叙事冗余”和“低效冲突模板”的标签，并设置了限流。而燧石的文明恰好将这段故事作为年轻一代“勇气与克制”的教育案例，发现被限流后直接向仲裁委员会投诉。
“标签权不能被滥用！”燧石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深井里碰撞，“你们凭什么定义什么是‘冗余’？我们的孩子需要知道，祖先如何在刀锋前选择收手！”
“数据支持我们的判断。”潺流的翻译器传出平板的电子音，但光晕波动得更剧烈了，“过去十年，类似‘边境摩擦-英雄克制’叙事模板被重复调用超过十七万次，衍生出四十三种低烈度冲突合理化变体。这是对网络资源的低效占用，且可能导向潜在风险。”
“风险？”燧石体表哗啦掉下几片碎屑，“你们的‘风险’就是看什么都像要失控！林源留下的网络是为了分享，不是为了当裁判！”
小远没立刻说话。他端起手边的陶杯——杯身烧制得不太匀，是去年孩子们在陶艺课上给他做的——抿了一口凉透的草药茶。茶很苦，但提神。
他听着双方越来越密集的数据引用和越来越情绪化的指控。阳光在他手背上移动了一寸。
“够了。”小远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议事厅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他。
小远没看任何人，低头翻开面前那本厚重的纸质笔记，手指在某一页上停住。页边贴着好几张不同颜色的便签，字迹各异。
“潺流，”他开口，声音不高，“你们依据的调用频次和衍生变体数据，来源是网络公共监测层，还是你们自己开发的‘叙事效率分析插件’？”
水母意识体的光晕滞了一下。“……插件数据。但算法公开，符合《基础协议》附件七……”
“燧石，”小远转向另一边，“你们调用这段故事用于教育，在过去三年里，有没有做过基于本地文化情境的改编注解？还是直接原样投放？”
燧石体表的摩擦声小了点。“有……有注解。我们加入了当代边境巡逻队的实际案例对比。”
小远点点头，手指在便签上点了点：“所以，事实是：一个文明用非公开算法给一段历史故事打标签限流；另一个文明在使用时做了本地化适配。”他抬起眼，“按照《叙事仲裁暂行条例》第三条，涉及跨文明故事调用争议，第一步应该是建议双方开放算法逻辑和使用记录，进行交叉验证。而不是在这里争论‘勇气’和‘效率’哪个更重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谁还记得，网络刚建起来那年，老榕树下玛莎大婶和隔壁因浇水吵架的事？”
几个老代表愣了一下。精灵族的老祭司——现在是文化顾问——嘴角动了动，露出一点像是笑的表情。
“她们吵了三天，一个说对方偷水，一个说对方小气。”小远继续说，“后来是怎么办的？”
矮人代表瓮声瓮气接话：“轮流值日，一起挖了条新水沟，还顺手多搭了个棚子。”
“对。”小远合上笔记，“因为她们最后坐下来，一个拿出用水记录，一个带对方去看自己菜地的旱情。问题从来不是‘该不该浇水’，而是‘怎么浇得大家都活’。”
他看向潺流和燧石：“现在，我以轮值协调员身份提议：潺流团队向仲裁委员会公开插件算法核心逻辑；燧石团队提交过去五年该故事的所有使用场景和改编记录。交叉验证期，限流标签暂时保留，但允许燧石文明通过本地节点向适龄成员定向推送——加注‘争议故事，建议批判阅读’。十五天后，第二次听证。”
他顿了顿：“有异议吗？”
潺流的光晕缓慢平复：“接受提议。”
燧石体表结晶层重新排列，摩擦声停止：“同意。”
小远拿起木槌，轻轻敲下。“通过。下一个议题。”
议事厅里响起轻微的松气声和调整坐姿的窸窣声。阳光又移动了半寸。
***
会议拖到午后才散。小远最后一个离开，把笔记和杯子收进随身的旧帆布包——包是璃虹用报废的降落伞布改的，边上磨出了毛边。他走出议事厅的大门，下午的热浪混着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他没有回住处，拐上了一条通往菜园的小路。路两旁的房子大多是重建后新建的，材料五花八门，飞船残骸的合金板旁边可能就挨着本地烧制的红砖，有些墙上爬满了开着紫色小花的藤蔓。几个矮人工匠正蹲在一处屋檐下，敲打一块变形了的排水槽，叮叮当当的声音很有节奏。
菜园的轮廓在前方出现。老榕树巨大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绿伞，在阳光下投出好大一片阴凉。
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说话声，是玛莎大婶的大嗓门：
“……说了多少回，这垄是我的！你那番茄秧子都爬过来了！瞧这须子缠的……”
“哎哟喂，我的好姐姐，这地儿当初可是你让给我的半尺，怎么又成你的了？”另一个声音，是杂货店老板娘。
“我让的是种豆角那半尺！谁让你种这爬藤的玩意儿了！”
“这不想着省地方嘛……”
小远忍不住笑了笑，绕过榕树粗壮的树干。菜园里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茄子紫亮，豆角垂挂，黄瓜架上黄花点点。玛莎大婶和老板娘正蹲在两垄地交界处，一个手里攥着几根扯断的番茄须，一个拎着把小铲子，脸对脸瞪着眼。
“吵什么呢？”小远走过去。
两人同时转头。玛莎大婶先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小远来啦？正好，给评评理！”
老板娘也站起来，腰有点费劲地直了直：“评什么理，她就是看我这番茄结得好，眼红！”
“我眼红你？”玛莎大婶音量又拔高了，“我那边上就是老陈留的茄子，让你这须子缠得都不透气了！”
小远没接话，蹲到那垄番茄旁边。确实长得好，茎秆粗壮，叶子油绿，已经挂了不少青果子。他伸手轻轻拨开叶片，看了看根部附近的泥土——然后动作顿住了。
在最靠近玛莎大婶那垄茄子的一株番茄主干上，离地不到一掌的高度，树皮表面浮现出几道极细的、**金色的纹路**。
不是虫蛀，也不是病害。那纹路像是从植物内部透出来的光泽，非常细微，不凑近根本看不见。纹路的走向不自然，有点像……某种电路板的微型印刻，又像是极其古老的符文。
小远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触感正常，就是普通的植物表皮。
“看吧！长得多好！”老板娘没注意到他的停顿，还在嚷嚷。
小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大婶，你这几天浇水，有没有觉得这株番茄有什么不一样？”
玛莎大婶愣了一下，凑过来看了看：“不一样？不都这样……等等，”她眯起眼，“前天早上我来摘豆角，好像看见这株的叶子尖有点发亮，以为是露水反光，没在意。”
小远点点头，转向老板娘：“阿姨，这番茄种子是哪来的？”
“就集市上换的呗，说是新改良的品种，抗病。”老板娘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换种子那人说，这品种跟璃虹那边那棵‘宝贝疙瘩’有点远亲，具体啥亲他也说不清。”
璃虹的“宝贝疙瘩”，指的是菜园中央那棵用老陈的土种出来的、结过金色结晶果实的变异番茄。那棵植株现在被低矮的竹篱围起来，算是半个保护区。
小远又看了一眼那金色纹路。“这样吧，”他说，“这株番茄先别动，尤其这些须子，暂时别往茄子那边引。我晚点让璃虹阿姨来看看。”
玛莎大婶和老板娘对视一眼，虽然还有点不服气，但都点了点头。小远现在说话，在绿绒星还是很有分量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小远才继续往菜园深处走。路过那圈竹篱时，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里面的植株比外围的更高大，枝叶间已经挂了几个鸽蛋大小的青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小远知道，璃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照料这棵植株上。
他绕到老榕树另一侧，璃虹常待的地方。马扎空着，旁边放着一个旧陶罐，里面装着半罐清水。人不在。
小远在树根旁的石头上坐下，从包里掏出笔记，想整理一下上午的会议要点。刚翻开，手腕上的通讯器震了。
是江若雪。投影弹出来，她看起来比十年前更……“实”了，眉心的位置有个常亮的微小白点，那是她将自己核心数据流与绿绒星主服务器深度绑定的外显标记。
“小远，有情况。”江若雪开门见山，身侧弹出一串快速滚动的数据流窗口，“‘叙事网络’的流量监测显示，过去七十二小时，十七个边缘文明节点的故事上传量骤降超过百分之六十。同时，在三个主要枢纽节点，出现了高频的、非公开的故事定向传输记录。”
小远坐直身体：“盗用？”
“比那复杂。”江若雪调出一张网络拓扑图，上面有几个节点被标红，“看起来像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地下故事交易所**。用稀有叙事——通常是未经修饰的原始经历、特定情感强度的记忆片段，甚至是一些文明的‘禁忌故事’——进行点对点交易。交易媒介是贡献点，或者直接以物易物。”
“有人监管吗？”
“没有明确规则。但监测到几个高活跃度账号，似乎在扮演‘中间商’角色，他们拥有更优的传输通道，抽成很高。”江若雪停顿了一下，“更麻烦的是，有至少五个边缘文明的联络员私下抱怨，说他们上传的普通生活故事，流量完全被这些‘稀有故事’挤占，根本没人看。有个水耕农业文明的代表说，他们精心整理的‘无土栽培失败案例集’，上传一周，点击量为三——其中一个还是自己人点的。”
小远揉了揉眉心。这问题他们之前讨论过，但没想到发展这么快。网络是为了促进理解和共享，不是制造新的不平等。
“能追踪到那些‘中间商’的真实身份吗？”
“加密很重，而且他们用了多层节点跳转。需要更高权限的深度扫描，可能会触及隐私协议红线。”江若雪说，“需要你授权。”
小远沉默了几秒。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摊开的笔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笔记某一页的角落，贴着张小小的、已经褪色的儿童画，画上是歪歪扭扭的飞船和星星。
“先不授权深度扫描。”他说，“尝试用公开数据建模，找出异常流量的模式和可能的受益方。同时，以协调委员会的名义，起草一份《关于维护叙事网络公共性与多样性的倡议书》，强调非功利化分享的重要性。准备在下次全体通告里发布。”
江若雪点头：“明白。另外，艾尔从深空发回一段简讯，说他的探险队即将进入一片新的‘心火治愈区’，预计会有七十二小时左右的通讯静默。他补充说，那片区域的星空背景辐射里，检测到非常微弱的、与奇点水晶能量谱段有部分重叠的‘余韵’，可能是当年重启时留下的深层印记。他会尝试采集样本。”
“提醒他注意安全。”小远说。艾尔的远航已经成了常态，但每次通讯静默期，大家心里还是会悬着点什么。
结束通讯，小远靠在粗糙的树皮上，闭上眼。风吹过菜园，各种植物的叶子沙沙作响，混着远处隐约的虫鸣和更远处矮人敲打金属的叮当声。这是绿绒星最平常的声音，也是他必须守护的东西。
就在这时，他手腕上的通讯器又震了——这次是尖锐的、三短一长的紧急频率。
小远猛地睁开眼，接通。
是中央档案馆值班员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协调员！奇点水晶收容室……刚刚记录到一次异常能量脉冲！非常微弱，但所有外部传感器都捕捉到了！脉冲波形已经传到您终端！”
小远立刻调出数据窗口。波形图在眼前展开——一条平直的基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但振幅清晰的尖峰。波形特征很独特，不是杂波。
他快速滑动屏幕，调出过去十年的脉冲记录。没有一次匹配。
“收容室状态？”他问。
“一切正常！力场稳定，水晶外观无变化，内部火苗……等等，”值班员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疑惑，“火苗的跳动频率，好像比平时快了大概……千分之三？需要反复核对！”
“封锁收容室周边，非授权不得进入。我马上过来。”小远站起身，抓起背包。
刚要走，他脚步一顿，转身又快步走到玛莎大婶和老板娘争吵的那垄番茄旁，蹲下，再次看向那株有金色纹路的植株。
他抬起手腕，将刚刚收到的脉冲波形图局部放大，然后从终端里调出前几天植物健康监测系统例行扫描时，无意中拍到的这株番茄叶片纹理的增强图像。
他将两张图叠在一起。
脉冲波形的几个关键转折点，与叶片上那些细微金色纹路的几个分岔走向……**高度相似**。
不，不是相似。
小远将图像透明度调整，完全重叠。
**纹路就是波形的空间映射。** 仿佛有人把那段脉冲信号，用看不见的笔，刻在了这株番茄的脉络里。
通讯器里，值班员还在等待指示。菜园的风吹过，那株番茄的叶子轻轻颤了颤，叶尖在阳光下，似乎极其短暂地闪过一抹比之前更明显的、转瞬即逝的**金色光晕**。
小远蹲在菜园松软的泥土上，盯着那株看似普通的番茄植株，又抬头看了眼中央档案馆的方向。远处，老榕树的枝叶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在地面上缓慢移动，像某种古老的钟表指针。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对着通讯器说：
“通知璃虹阿姨，请她立刻来菜园。”
“另外，准备召开紧急技术评估会。议题：奇点水晶异常脉冲，与……生命体未知共鸣现象。”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株番茄，转身走向来路。脚步比来时快了些，踩在土路上，扬起细细的灰尘。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菜园的边缘，那里，第一缕傍晚的凉意，正悄悄漫过篱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