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冲波形在小远的终端屏幕上静止了十七个小时。
十七个小时里，中央档案馆收容室的隔离级别提到了橙色——仅次于当年“灾厄”逼近时的红色。力场发生器加装了四层冗余，值班员换成了两人一组，每半小时交叉核对读数。但奇点水晶本身安静得像块普通石头，内部那簇金色火苗恢复了恒定的、每分钟七十二次的跳动频率，仿佛之前的脉冲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打嗝。
小远没睡。他坐在档案馆地下三层的分析室里，面前悬浮着七个不同的数据窗口。左边三个是脉冲波形及其频谱分析；中间两个是菜园那株番茄植株近一个月的生长记录和昨天新拍的、高分辨率叶脉纹路扫描；右边两个是艾尔传回的、关于“心火余韵”的背景辐射数据和江若雪从叙事网络里扒出来的、所有与“植物异常”相关的边缘记录。
房间里只有服务器散热风扇的低鸣，和旁边操作台上，一台老式咖啡机煮水时发出的咕嘟声。
门滑开，璃虹走了进来。她没穿平时的园丁衣服，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旧飞行夹克，头发在脑后扎紧，额角还沾着一点新鲜的泥渍。她手里拎着个用帆布裹着的长条形东西。
“植株怎么样了？”小远没抬头，眼睛还盯着波形对比图。
“我把那株挖出来了。”璃虹把帆布包裹放在空着的操作台上，解开系扣，“根须没敢全断，连土一起移到了隔离盆里。”
帆布里是一个透明的、正六边形的生态盆，里面是保持原状的土团和那株番茄植株。在分析室冷白色的灯光下，植株看起来更普通了，甚至有点蔫。但主干上那些金色纹路，此刻清晰地显现在透明的盆壁上——它们确实是从植物内部透出来的，像皮下血管，但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小远终于转过头，起身走过来。他俯身，隔着透明盆壁仔细看那些纹路，又抬头看了眼悬浮窗口里的脉冲波形。“你用手碰过它之后，有什么感觉？”
“昨天没有。”璃虹也靠过来，她伸出手指，悬在植株上方几厘米处，没有直接触碰，“但今天早上移植前，我扶了一下主干。”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手心里……有点麻。不是静电，像是……很多小东西在皮肤底下轻轻跳。”
小远调出另一个窗口，显示的是生命体征监测记录——他自己的，以及过去二十四小时所有接近过这株植株的人员的。在璃虹移植植株的时间点，她的心跳、皮电和脑波活动都出现了一次短暂的、同步的微小波动。波形特征，与奇点水晶的脉冲有百分之三十一的相似度。
“共鸣。”小远低声说。
“不止。”璃虹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用金属和木头粗糙拼装的手持扫描仪——这是她以前改装来检测土壤成分的玩意儿，天线歪歪扭扭地焊在侧面。她打开开关，扫描仪发出轻微的嗡鸣，顶端的指示灯闪着不稳定的黄光。
她把扫描仪慢慢靠近植株的金色纹路。指示灯颜色开始变化，黄里渗进一丝绿，又跳向蓝，最后稳定在一种介于蓝绿之间的、难以形容的色调上。扫描仪自带的微型扬声器里，传出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嘀……嘀嗒……嘀……”的节奏声。
小远立刻调出档案馆的实时监测数据。在扫描仪发出节奏声的同一秒，收容室里，奇点水晶内部火苗的跳动频率，**同步加快了三跳**，然后又恢复正常。
“它在‘听’。”璃虹关掉扫描仪，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或者……在回应。”
分析室的门又一次滑开，江若雪的投影直接“走”了进来——她没再用通讯器，而是将意识投影锚定在了档案馆的本地服务器节点上，身影凝实得几乎能看见衣褶的纹理。她脸色凝重，身侧的数据流不再是平静的瀑布，而是像炸开的烟花一样迸溅着。
“脉冲的源头分析有结果了。”江若雪没废话，直接将一段复杂的空间坐标图投射到主屏幕上，“不是水晶自发性释放。脉冲的编码结构显示，它更像是一个……**应答信号**。”
“应答谁？”小远问。
“未知。”江若雪放大坐标图，一条虚线从代表奇点水晶的点延伸出去，穿过绿绒星的轨道，深入深空，最终指向一片漆黑的、被标记为“未充分测绘区”的星域边缘。“触发脉冲的原始信号，并非来自我们已知的任何频段或维度。它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检测，我是调用了艾尔探险队留在外围的中继浮标阵列的历史缓存数据，进行反向匹配，才找到一丝痕迹。”
她切换画面，显示出一段被放大、强化了无数倍的背景噪音。在几乎平直的能量读数线上，有一个比针尖还细微的、几乎淹没在宇宙本底辐射中的**凹陷**。
“这个‘凹陷’，出现在奇点水晶脉冲前零点三秒。”江若雪说，“它不是一个‘发射’信号，而是一个‘吸收’或‘共振牵引’的痕迹——有东西，在那一刻，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抽走’或‘借用’了奇点水晶周围极微弱的叙事场能量，形成了一次定向的时空结构挠曲。水晶的脉冲，是对这次挠曲的自动平衡反馈。”
小远盯着那个“凹陷”。它太微弱了，微弱到像是仪器误差。“能定位这个‘东西’的来源吗？”
江若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无法精确定位。但‘凹陷’的能量衰减模式，与艾尔上次传回的、关于‘心火余韵’区域背景辐射的某种特定调制方式，有百分之八十七的吻合度。而艾尔探险队目前的目标区域，就在那个方向。”
她调出艾尔舰队的最后一次已知位置，与虚线指向的区域进行叠加。两者几乎重合。
分析室里安静了几秒。咖啡机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煮好了。
“给艾尔发紧急通讯，”小远说，“把我们的发现传过去，询问他那边是否检测到类似异常。”
“已经发了。”江若雪说，“但按照他进入通讯静默前最后更新的航行日志，他们此刻应该正在穿越一片高引力透镜区域，常规通讯延迟会超过四十小时。而且……”她犹豫了一下，“如果那个‘东西’真的在艾尔附近，主动通讯可能会暴露他的位置。”
小远走到咖啡机旁，倒了两杯黑咖啡，递给璃虹一杯。咖啡很烫，粗糙的陶杯杯壁传来扎实的热度。
“假设，”他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让他精神一振，“假设艾尔要找的‘心火余韵’，和这个触发水晶脉冲的‘东西’，是同一个来源，或者至少有关联。那会是什么？”
璃虹端着杯子没喝，目光落在隔离盆里的番茄植株上。“艾尔走之前，跟我聊过一次。”她慢慢说，“他说，林源当年的‘心火’燃烧，覆盖范围虽然广，但力量是扩散性的，像风吹过沙地。但在某些地方——比如叙事层伤疤特别深、或者‘灾厄’残留特别浓的区域——‘心火’可能会像水渗进裂缝一样，沉积下来，形成一些……‘结晶’或者‘淤积点’。他这次去找的，就是这种沉积区域。”
“所以那个‘东西’，可能是一块比较大的‘心火淤积物’？”小远问。
“或者，”江若雪接过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是依附在‘淤积物’上……或者被‘淤积物’吸引来的……别的东西。”
“灾厄的残渣？”璃虹握杯子的手紧了紧。
“不一定。”江若雪调出一组数据模型，“根据‘归零者’留下的模型，叙事层的‘伤疤’本身具有一定程度的‘记忆’和‘吸引力’。在‘心火’治愈后，伤疤区域可能会进入一种相对敏感的‘愈合期’，更容易与外界叙事波动产生共鸣。理论上，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且频段匹配的外部叙事源靠近……”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了。
那个未知的东西，可能是无害的自然现象，也可能是……某种拥有自主叙事干预能力的存在，被“心火”吸引而来。
“我们需要更多数据。”小远放下空杯子，转向璃虹，“这株植株，能暂时留在档案馆吗？我想用更精密的设备做一次全面扫描，包括深层基因序列和它散发的微叙事场。”
璃虹看着盆里有点打蔫的植株，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但它需要光，需要有人定期跟它说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它习惯了我的声音。”
“我来安排。”小远说。他理解璃虹的意思。这不是迷信，而是他们这些年从照料那棵变异番茄中学到的经验——某些特殊的生命，对稳定的意识关注会有反应。
“另外，”江若雪忽然又开口，她调出了一份新的报告，来自叙事网络的流量监控，“在脉冲发生前后三小时，网络内关于‘植物’、‘异常生长’、‘古老符号’关键词的搜索和私下交流量，增加了百分之四百。有几个加密频道在讨论‘绿绒星可能出现了新的奇点衍生体’，甚至有人匿名悬赏‘异常植物样本或确切坐标’。”
小远眉头皱起。“消息漏得这么快？”
“脉冲本身可能没有直接泄露，”江若雪分析，“但网络里现在眼睛太多。档案馆的隔离措施，菜园附近的异常能量读数，加上我们调取植物监测数据的记录……足够有心人拼凑出一些东西了。”
她顿了顿：“需要启动信息管制吗？”
小远思考着。信息管制是一把双刃剑，能防止恐慌，但也可能制造猜忌，让流言变得更离奇。他想起上午议事厅里，燧石和潺流为了一段历史故事标签争吵的样子。隐瞒，有时候比公开更能滋生问题。
“不。”他做了决定，“以档案馆和农业部的名义，发布一则例行通告：菜园实验区检测到新型植株共生真菌，可能引起叶表微量金属沉积现象，正在研究，暂无风险。提醒各居住区注意类似现象上报。把水搅浑。”
江若雪点头：“明白。那植株的研究……”
“秘密进行。授权级别提到蓝色，只限我们三个，加上你指定的两名绝对可靠的技术员。”小远说，“在艾尔传回消息，或者我们弄清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之前，这件事不能扩散。”
就在这时，主屏幕上一直静止的脉冲波形图，突然**又跳了一下**。
非常微弱，振幅只有第一次的十分之一不到，波形也略有不同。
几乎同时，隔离盆里的番茄植株，主干上那些金色纹路，**同步亮了一瞬**，像呼吸般明灭。璃虹手中扫描仪的指示灯，也跟着急促地闪了几下绿光。
这一次，奇点水晶内部火苗的跳动频率没有变化。
但收容室的引力传感器，记录到了空间结构一次极其短暂、幅度小于一个原子直径的……**局部弯曲**。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又轻轻“拨”了一下这里的叙事场琴弦。
而植株，成了琴弦上的一粒微尘，跟着震颤。
小远、璃虹、江若雪，三人盯着屏幕和植株，谁都没说话。
分析室里，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鸣，咖啡机保温的滋滋电流声，以及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档案馆厚重的外墙上，通风口传来一阵阵类似呜咽的、悠长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