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庞大的车队拖着烟尘与疲惫,驶回了十月营地的大门。围墙上的哨兵看清车队满载的粮袋后,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这欢呼很快被更严格的警戒命令压下,但营地内部那股骤然松缓的气息,如同冰雪初融的第一缕暖风,每个人都能感受到。
格里戈里耶夫没有片刻停歇,他命令车队直接驶入核心区,在指挥楼前的空地上卸货。一袋袋面粉、稻谷被小心翼翼地搬下,堆成一座座令人心安的小山。
平民们围观着,眼神里的饥渴与希望几乎要化为实质。塔季扬娜带着人迅速清点、入库,并当场开始规划配给——先给参与行动的士兵家庭和伤员额外份额,然后是全体平民。
整个营地都在连夜的紧张忙碌着。
霍云峰团队被安排回原来的宿舍休息,他们洗去了战斗的烟尘,处理了伤口,享用了营地提供的一顿实实在在的饱餐——浓稠的肉汤和新鲜烤出的、掺了真正小麦粉的面包。
食物下肚,带来的不仅是热量,还有一种久违的、属于文明世界的踏实感,然后他们足足睡了一个整晚和上午。
下午一名士兵前来传话:“指挥官请霍先生和卡齐米日前去。”
指挥室里烟味依旧,但气氛与之前审问时截然不同。格里戈里耶夫站在桌前,旁边是彼得罗夫少校和塔季扬娜。桌上铺开的不是粮库地图,而是一张更大、更老旧,拼接痕迹明显的东欧区域地图。
“坐。”格里戈里耶夫示意,语气是公事公办的简洁,但少了冰层般的隔阂。“答应你们的东西,我们正在兑现。”
他先指向窗外,透过玻璃,可以看到营地最好的几名机械师,准备前往火车帮助维修保养(火车已经停在了营地最近的地方)。几个巨大的油罐车准备出发,向火车的主副油箱灌注深色的柴油。另有几十个从粮库找来的标准油桶正在装上卡车,准备把火车的货箱塞满。
“所有油箱,包括你们带来的备用油桶,将全部加满。按我们的估算,这些燃油够你们那列火车在全负荷状态下,至少跑上一千五百公里。这是第一项。”
塔季扬娜走上前,递过一张清单:“这是礼单,精面粉五百公斤,压缩干粮二十箱,罐头一百听,食盐十公斤,药品包两套(含抗生素、止痛剂、缝合材料),以及一些你们可能需要的工具和备用零件,已经装在你们来时的那辆卡车上。”
霍云峰接过清单,手指划过那些在末世堪称奢侈的项目,尤其是那十公斤食盐——这是保存食物、维持生命的绝对硬通货。“这……超出了约定,指挥官。”
“你们的人冲在前面。”格里戈里耶夫说得直接,“这是谢礼。”
卡齐米日将话翻译完,沉默地点了点头。这是一种沉重的、用鲜血换来的认可。
“然后是情报。”格里戈里耶夫的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落在了他们当前的位置,然后向东移动,划过白俄罗斯东部,指向俄罗斯边境方向。“按照你们原计划,从这里向东,经奥尔沙、斯摩棱斯克方向进入俄罗斯,是最直接的路线。但是——”
他的手指停在了代表国境的粗线上,用力一敲。
“这条路,走不通了。”
霍云峰心头一紧:“感染者?”
“比那更彻底。”彼得罗夫少校闷声接话,独臂的空袖子随着动作晃动,“是俄罗斯空天军自己干的,在明斯克大轰炸前后,他们系统性地破坏了白俄罗斯东部通往俄罗斯的所有主要铁路干线。不单是铁轨、桥梁。第聂伯河、道加瓦河上游的几座关键桥梁,都被精准炸毁,他们宁可彻底切断这条物理连接。”
霍云峰和卡齐米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寒意。他们想起了明斯克冲天的火焰。这种为了防止“感染扩散”而进行的无差别摧毁,风格一脉相承。
“为什么现在才说?”霍云峰问。
“这是我们的侦查队最近在一个废弃的俄罗斯军队临时驻扎点(目的防止白俄罗斯人北上进入他们的国家)找到的地图,上面详细标记了轰炸坐标。”
希望仿佛刚刚随着燃油和食物注入一些,又被这话语瞬间抽空,会议室里一片沉默。
“所以,”格里戈里耶夫的手指从红叉区域移开缓缓向上,划过白俄罗斯北部,进入拉脱维亚,“你们只剩一个理论上可行的绕行方案:北上。”
他的指尖停在拉脱维亚首都:“明斯克 — 里加。这条铁路线是存在的,战前是重要的货运通道,我们有一些非常陈旧的贸易记录显示其通行能力。但,”他顿了顿,“里加不是终点,你们需要从里加继续向东。”
手指继续移动,横穿拉脱维亚东部:“穿过这里,进入俄罗斯的普斯科夫州,这是唯一可能避开被彻底摧毁的东部走廊,迂回进入俄罗斯腹地的路径。”
“这条路,通吗?”卡齐米日盯着那条陌生的路线。
“不知道。”格里戈里耶夫的回答残酷而诚实,“我们没有任何关于这条路线在‘大变异’后的情报。拉脱维亚本身情况不明,俄罗斯西北部边境地区,特别是普斯科夫,在冲突爆发初期就是敏感区域部署有重兵。
他们是否也对自己的边境城市采取了……‘净化’措施,我们一无所知,空天军的炸弹是否也落在了里加或普斯科夫的铁路枢纽上?没人知道。”
他示意塔季扬娜,拿出几张小心誊抄、标注的纸,并非完整地图,而是像散落的日记和报告摘要。
“这是我们能给你们的全部。”格里戈里耶夫说,“一份1980年代的旧版铁路线路图复印件,上面标有明斯克-里加-莫斯科的干线。几份战前商业报告里提及的里加编组站和东向出口的简单描述。
还有……一份关于普斯科夫州边境铁路设施的老旧军事简报片段,提到几个可能存在的备用小型车站和维修点去真假难辨时效性为零,但总比完全盲目好。”
霍云峰接过那叠轻飘飘又重如千斤的纸页,上面的信息支离破碎充满问号。
这条路线,比原计划长了何止一倍?地理上的陌生,政治边境的残留风险(谁也不知道国境线现在意味着什么),彻底的未知……每一个词都代表着难以估量的风险、时间和消耗。
“为什么要绕这么远?”卡齐米日涩声问,“如果东边完全堵死,为什么这条北线可能幸存?”
彼得罗夫少校冷笑一声,“东线是俄罗斯连接欧洲腹地的传统战略通道,所以必须彻底切断。
而北线,经波罗的海国家……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也许只是次要方向,或者他们自信能控制,又或者根本来不及全面破坏。当然,也可能已经被破坏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格里戈里耶夫看着霍云峰:“选择权在你们。留在这里有粮食有安全有你们一席之地。或者拿着这些燃料、食物和一张画在废纸上的、可能通向绝境的路,继续往北,赌一条更远、更渺茫的回家之路。”
霍云峰的目光落在那些“地图碎片”上。上面用歪斜的字迹标注着陌生的地名:里加、雷泽克内、谢别日(边境口岸)、普斯科夫……这些名字冰冷而疏离。
他仿佛能看到铁轨在未知的森林和沼泽间延伸,消失在迷雾里,而迷雾之后,可能是断桥,可能是尸潮,也可能是又一片被燃烧弹洗礼过的焦土。
家,在那个叫中国的方向,似乎因为这几张纸,一下子又被推到了更加遥不可及的天边。一股深沉的疲惫和近乎绝望的迷茫,瞬间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们穿越了整个大陆,经历了无数生死,眼看似乎找到了关键的补给和通道,却发现门在面前轰然关闭,只留下一道需要绕行万里、遍布裂痕的侧窗。
指挥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格里戈里耶夫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他见过太多人在这种选择面前崩溃或退缩。
良久,霍云峰抬起头,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已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执拗的坚定取代。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叠“地图碎片”收好,放入贴身的防水袋。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发?”他的声音平静下来。
格里戈里耶夫似乎并不意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微光,像是赞许,又像是惋惜。“燃油和补给装载还需要4小时,你们可以明天黎明出发。”
“不,”霍云峰摇头,“拿到东西,我们立刻走。多留一刻,就晚一刻。既然路更长,就更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格里戈里耶夫点了点头:然后从腰间解下那把一直随身携带的、磨损严重的马卡洛夫手枪,连同一个压满子弹的备用弹匣,放在桌上,推到霍云峰面前。“拿着,不是礼物,是借。如果你们真能走到西伯利亚,或者……哪天决定回来,再还给我。”
这是一个姿态,远超物资馈赠。霍云峰没有拒绝,郑重地拿起手枪,感受着金属的冰冷与沉重。“谢谢配合,如果我们能到家……我会记得十月营地,和它的指挥官。”
离开指挥室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血色。营地内,分发粮食的工作还在继续,人们脸上带着久违的、生动的期盼,而霍云峰团队的人,已经集结完毕。
没有告别仪式,装满补给的小卡车在前引路,重新加满油、显得更加臃肿沉重的“归家号”缓缓启动,驶离了十月营地的辐射范围。
格里戈里耶夫和伊戈尔等人站在围墙上,望着那列火车在夕阳下变成一条黑色的细线,最终消失在北方苍茫的地平线后。
“他们能走到吗?”伊戈尔低声问。
“不知道。”格里戈里耶夫点燃最后一根烟,“但他们是我见过的最固执、也最有本事的一群死人,也许……他们真能闯出一条路来。”
火车上,霍云峰摊开那几张潦草的纸页,借着手电的光,看着那条蜿蜒指向北方的虚线。里加、普斯科夫……陌生的旅程即将开始。
家的方向没有变,但通往家的路,又一次被命运蛮横地拉长、扭曲,抛入了更深的未知黑暗之中。
铁轮撞击轨道的声响规律而沉闷,像是在重复着一个无解的问题:前方,到底还有什么在等待着这群永不放弃的归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