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家餐厅。
长条餐桌上铺着浆洗得雪白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晨光下闪着冰冷的光。佣人无声地布上精致的粤式早茶点心,水晶虾饺、蟹黄烧卖、皮蛋瘦肉粥……香气四溢,却勾不起沈书瑶半分食欲。
沈万山坐在主位,慢条斯理地用银勺搅动着面前的白粥,眉宇间带着宿醉的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沈书瑶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她放下筷子,陶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餐桌上虚伪的宁静。
“父亲,”她的声音干涩紧绷,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昨夜……我进了您的书房。”
沈万山搅动粥碗的手猛地一顿!银勺磕在碗沿,发出刺耳的“叮”的一声。他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女儿苍白而决绝的脸。
沈书瑶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的目光,胸口剧烈起伏着,从睡衣口袋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那是她昨夜强忍恶心,从那本罪恶账簿上撕下的、罪证最确凿的几页!她将纸张重重拍在冰冷的桌面上!
“盘尼西林!无缝钢管!桐油钨砂!徐世昌!日清丸!樱花丸!三井洋行!”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失望而颤抖,“还有您的亲笔批注!‘慎之又慎,余款收讫’!父亲!这就是您和徐世昌做的‘生意’?!这就是您在孤岛里的‘生存之道’?!用同胞的血肉,染红您金库里的金砖?!”
她的质问如同冰雹,狠狠砸在沈万山脸上。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铁青,额角青筋暴跳。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巨大的声响!
“放肆!”沈万山厉声咆哮,指着沈书瑶的手因暴怒而颤抖,“谁给你的胆子翻我的书房?!谁教你的这些混账话?!是那个姓周的小子?!还是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记者朋友?!”
他几步绕过餐桌,一把抓起那几张罪证,看也不看,三两下便撕得粉碎!纸屑如同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洒落在地毯上。
“乱世求生,各凭手段!妇人之仁,只会死无葬身之地!”沈万山胸口剧烈起伏,眼中燃烧着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与赤裸裸的贪婪,“没有钱,没有势,没有靠山,你以为沈家这偌大的家业,你身上这绫罗绸缎,是怎么来的?!日本人占了上海,租界就是孤岛!不和他们做生意,难道等着喝西北风?等着被76号请去喝茶?!”
他逼近一步,带着浓重酒气和雪茄味的呼吸喷在沈书瑶脸上,声音压低,却更加危险:“我警告你,书瑶!把你看到的、听到的,统统给我烂在肚子里!离那个来历不明的周墨远点!他就是个祸害!你再敢和他来往,再敢插手生意上的事,别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冰冷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沈书瑶的耳膜。她看着父亲那张因贪婪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地上那些象征着他累累罪行的碎纸屑,巨大的失望和心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彻底破灭。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男人,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极致的愤怒与绝望的清醒。
“父女之情?”她声音嘶哑,带着泣血的嘲弄,“在您眼里,沈家的富贵,比千千万万前线将士的命还重?比沦陷区百姓的血泪还值钱?您……不配做我父亲!” 她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冲出了这令人窒息的金丝牢笼!
阴冷的雨丝再次飘落,打湿了法租界冰冷的街道。沈书瑶失魂落魄地奔走在湿滑的石板路上,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冲刷着脸颊,却洗不去心头的绝望与悲凉。她该去哪里?她能去哪里?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停在了静安寺路汇通洋行的楼下。那扇沉重的橡木门,仿佛成了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带着微弱暖意的灯塔。
她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湿透的鞋袜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水渍。前台的人似乎认得她,并未阻拦。她跌跌撞撞地冲上二楼,猛地推开那间熟悉的、挂着“周墨”名牌的办公室门。
周墨正站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灰蒙蒙的雨幕。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沈书瑶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雨水顺着额角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扶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那双曾清澈如水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被至亲背叛后的巨大空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看着周墨,如同溺水者看着唯一的浮木。
“周墨……”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寻求慰藉的本能。
然而,就在她呼唤他名字的瞬间,周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一种沈书瑶从未见过的、极其强烈而恐怖的异样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引信,骤然爆发!
那不是关切,不是怜惜。
那是刻骨的、毫不掩饰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
那恨意如此浓烈,如此赤裸,如同地狱业火般在他冰封的眼底熊熊燃烧!仿佛她口中吐出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点燃他滔天血仇的最后一个火星!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刺穿了沈书瑶脆弱的心脏!
沈书瑶浑身剧震,如坠冰窟!那瞬间爆发的恨意,比父亲冰冷的威胁更让她胆寒!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踉跄着向前一步,不顾一切地追问,声音因极度的惊惧而尖锐起来:
“周墨!你恨徐世昌?为什么?!”
她死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燃烧着地狱之火的冰原中,寻找一个她既渴望又恐惧的答案。她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刻骨恨意、能解释他所有谜团、能解释她和他之间这被血海深仇和家族原罪所撕裂的、绝望而扭曲的羁绊的答案!
民国廿七年,戊寅,初春。
孤岛的夜色浓稠如墨,浸透了黄浦江的腥膻与闸北方向尚未散尽的硝烟味。法租界的霓虹依旧妖冶,却照不透弄堂深处滋生的魍魅。空气里浮动着无形的杀机,比春寒更刺骨。
南市,十六铺码头深处,一处废弃的货运栈区。
锈迹斑斑的龙门吊如同巨兽的骸骨,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巨大的油桶、散落的木箱和坍塌的货棚构成了迷宫般的障碍。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腐朽的木桩,发出单调而阴森的呜咽。空气里弥漫着铁锈、淤泥和浓重潮霉的气息。
周墨紧贴着冰冷潮湿的砖墙,隐在一排巨大的油桶之后。他一身紧窄的深蓝粗布短打,脸上抹着锅灰,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如同蛰伏的猎豹。老耿蹲伏在他身侧,矮壮的身躯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手中紧握着一支擦得锃亮的驳壳枪,枪管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七爷,”老耿的声音压得极低,粗粝得如同砂纸摩擦,“疤脸刘那龟孙子押的‘货’,就是那批‘黑铁’(无缝钢管),刚卸在‘丙’字仓西头。守仓库的四个,都是徐世昌从闸北带过来的‘护商队’,身上有硬火(枪械)。‘证人’关在靠江边那间破调度室里,独眼张看着。”他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扫视着前方,“按踩好的点,子时三刻,徐世昌的狗腿子会带‘买家’来验货交割。咱们只有半柱香的空档!”
周墨微微颔首,目光如冰锥般刺向远处那间透出昏黄油灯光亮的破败小屋。那里关着“独眼张”——当年参与顾家灭门惨案、侥幸逃脱后隐姓埋名、如今却被徐世昌捏在手里当作“护身符”的关键人证!只要能撬开他的嘴,拿到徐世昌亲口下令或参与策划的铁证,复仇之路便豁然开朗!
“我摸调度室,救人,取证。”周墨的声音冷冽如刀锋,“耿叔,你带人断后,制造混乱,拖住仓库守卫。得手后,老地方汇合。”他从怀中摸出那块贴身携带、早已冰冷的黄铜錾花暖手捂残片,指尖用力摩挲了一下上面模糊的孤舟纹路,仿佛汲取着某种冰冷的力量,随即将其塞回衣内。
老耿沉默地点头,眼中没有半分犹豫,只有磐石般的坚定。
行动!
两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借着油桶和废弃物的掩护,无声而迅捷地向目标扑去!
周墨身形矫健如狸猫,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潜至调度室窗下。屋内传来粗鲁的呵斥声和一个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呻吟。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片刻,猛地拔开插销,身形如电,撞开虚掩的木窗,翻滚而入!
“谁?!” 屋内看守的独眼张惊怒回头,仅剩的一只独眼在昏黄油灯下凶光毕露,手中的盒子炮瞬间抬起!
周墨的动作更快!未等对方枪口完全抬起,他手中的匕首已化作一道寒光脱手飞出!
匕首精准地没入独眼张持枪的右腕!剧痛让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盒子炮“哐当”落地!
周墨毫不停顿,一个箭步上前,铁钳般的手已死死扼住独眼张的咽喉,将他重重掼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另一只手迅速卸掉他腰间备用的一支“撸子”(小型手枪)。目光如电扫过角落——一个头发花白、浑身是伤、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老者蜷缩在地,正是他们要找的证人!
“说!九年前奉天顾家血案,徐世昌是不是主谋?有没有他签发的密令或信物?!”周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地狱般的森寒,扼住咽喉的手指不断收紧。
独眼张因窒息和剧痛面孔扭曲,独眼中充满了恐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拼命挣扎。
就在这时!
仓库方向骤然爆发出激烈的枪响!驳壳枪清脆的点射声、汉阳造沉闷的还击声、还有几声尖锐的日式“王八盒子”(南部十四式手枪)的枪声混杂在一起,瞬间撕裂了码头的死寂!
糟了!中伏!
周墨心头剧震!枪声的方向和密集程度,远超老耿带去的几个人能制造的火力!这不是遭遇战,是早有预谋的埋伏!
几乎在枪响的同一瞬间!
调度室单薄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纷飞!
两个穿着黑色绸衫、手持“花机关”(德制mp18冲锋枪)的彪悍汉子如同恶鬼般冲了进来!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锁定了周墨!
“周墨!等你多时了!” 一个阴冷滑腻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带着刻骨的得意。
徐世昌!他竟然亲自来了!
周墨反应快到极致!在门被撞开的刹那,他已猛地将手中扼着的独眼张当作肉盾,狠狠推向门口!同时身体借着反作用力,向侧后方那扇破窗疾退!
灼热的子弹如同暴雨般倾泻而来!独眼张的身体瞬间被打成了筛子,血雾喷溅!密集的子弹打在墙壁和窗框上,木屑与砖石碎块横飞!
周墨只觉得左肩胛处猛地一热,一股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撞得一个趔趄!是子弹!他闷哼一声,强忍剧痛,身形毫不停滞,撞破窗棂,翻滚着跌入窗外冰冷的泥泞中!
“追!死活不论!” 徐世昌气急败坏的咆哮在身后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拉动枪栓的声音紧追而来!
周墨在泥水中翻滚起身,左肩火辣辣地剧痛,鲜血迅速浸透了粗布短打。他看也不看伤口,拔腿便向江边废弃的货棚区狂奔!子弹“嗖嗖”地从耳边、身侧飞过,打在生锈的铁皮和木箱上,溅起点点火星!
混乱中,他瞥见仓库方向火光冲天,老耿带去的几个人显然陷入了苦战,枪声已变得稀疏!老耿!
就在这时!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的油桶后猛扑出来,带着一股决绝的腥风,狠狠撞向一个追得最近的枪手!
“七爷!走!” 老耿嘶哑的吼声如同受伤的猛兽,响彻夜空!他手中的驳壳枪喷吐着火舌,近距离将那名枪手打得倒飞出去!
“耿叔!”周墨目眦欲裂!
老耿的出现瞬间吸引了大部分火力!几支“花机关”调转枪口,灼热的弹雨泼水般向他笼罩过去!
老耿矮壮的身躯在弹雨中如同磐石般屹立,手中驳壳枪左右开弓,精准地点射,又一名枪手惨叫着倒下!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溅满了血污和泥浆,浑浊的老眼此刻却亮得惊人,燃烧着死战不退的火焰!
“走啊——!” 他再次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用身体为周墨挡下了致命的弹道!
周墨牙关几乎咬碎,眼中血丝密布!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对耿叔用命换来的机会的亵渎!他猛地转身,将速度提到极致,借着货棚的掩护,向预定撤退的江边小船坞方向亡命狂奔!身后,是耿叔那震耳欲聋的怒吼和更加密集、如同爆豆般的枪声!
砰!砰!砰!
几声特别沉闷的枪响,夹杂在冲锋枪的嘶吼中,格外刺耳!是狙击手!
周墨只觉右腿外侧猛地一麻,随即是钻心刺骨的剧痛!身体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左肩和右腿的剧痛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了他。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追兵方向猛然炸开!火光冲天而起,巨大的气浪裹挟着破碎的油桶碎片和泥土横扫过来!是老耿!他引爆了事先藏在油桶阵里的炸药!
惨叫声、怒骂声、爆炸的轰鸣瞬间吞噬了一切!
混乱中,一个矮壮的身影如同血葫芦般从爆炸的烟尘中冲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扑到周墨身边!是耿叔!他半边身子都被血浸透,左臂无力地耷拉着,显然已受了重伤,但那只完好的右手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周墨从泥水中拽起,扛在自己同样受伤的肩上!
“走!”老耿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钢铁般的决绝!他扛着周墨,如同负伤的猛虎,踉跄着冲向黑暗的江边!
子弹依旧追着他们的身影!噗噗地打在身边的泥地上!
眼看就要冲到小船坞的木栈桥边!
又是一声沉闷的枪响!来自高处!
老耿浑身猛地一震!扛着周墨的身体瞬间僵硬!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猛然绽开的一朵刺目的血花!
“耿叔——!!!”周墨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狂吼!
老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肩上的周墨猛地向前一推!周墨的身体失去支撑,重重摔倒在栈桥冰冷的木板上!
老耿自己,却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破麻袋,缓缓地、沉重地向后倒去。他那双浑浊却始终锐利的眼睛,死死地望向周墨倒地的方向,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大股大股的血沫从嘴角涌出。最终,那眼神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牵挂与……释然?
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染红了冰冷的码头地面。
“耿叔——!!”周墨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爬过去,左肩和右腿的剧痛却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如同父亲般守护了他九年的身影,在血泊中渐渐冰冷!巨大的悲痛与滔天的恨意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夜,死一般的沉寂重新笼罩了废弃的码头,只有江水呜咽,和远处零星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