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烛火在皇帝苍白的脸上跳跃,将那份孤寂与挣扎映照得更加分明。他挥退了所有人,独自面对着空寂的大殿。华云鹤的手记和刘太医的遗书,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也烫在这个王朝最隐秘的伤口上。
“婉儿……”他又一次低唤,声音干涩得仿佛磨过沙砾。二十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南巡归来,她确实消瘦了些,眼底藏着淡淡的忧郁,却总是在看到他时,绽开最温柔的笑容。
她轻抚小腹的动作,太医回禀“皇后玉体欠安,需静养”时的闪烁其词……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串联起来,却处处透着诡异。
他曾那么爱她,爱她的温婉娴静,爱她的聪慧明理。她的死,是他心中一道从未愈合的伤。这些年,他宠幸德妃,提拔齐王,未必没有移情和补偿的心思,更因德妃的活泼娇媚、齐王的机敏讨喜,能让他暂时忘却丧妻之痛和……某些不愿深究的疑惑。
可如果,那道伤口的制造者,正是他如今宠爱之人……皇帝猛地攥紧拳头,骨节发出咯咯轻响。一股混合着暴怒、屈辱、背叛与恐慌的情绪,在他胸腔内横冲直撞。
“查!必须彻查!”他眼中闪过狠厉。无论是谁,胆敢谋害中宫皇后,动摇国本,都必须付出代价!但肃王的身世……他心头那根刺,非但没有因为对先皇后的愧疚而软化,反而因为齐王那看似“鲁莽”的指控,扎得更深、更隐秘。
冯太师的话,是定心丸,也是提醒。老臣的潜台词他听懂了:国本为重,皇家体面为重。可体面之下呢?若肃王果真非己所出……皇帝不敢想,也不愿想。他需要一个确切的答案,一个只能由他自己掌握、在最坏情况下足以翻盘的答案。
“影子。”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低声唤道。
角落的阴影里,空气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一个全身裹在黑衣中,连面目都模糊不清的人影,如同鬼魅般浮现,单膝跪地,无声无息。
“去查两件事。”皇帝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与方才的痛苦挣扎判若两人,“第一,当年太医院所有关于先皇后的脉案记录,无论明暗,朕都要看到原件。接触过先皇后病情的太医、宫人,及其亲属下落,一一核实。特别是刘太医的‘遗书’,查清来源,验证笔迹。”
“第二,”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森寒,“给朕盯紧肃王府、齐王府、德妃宫中,还有……杨廷和、冯太师府邸。他们见了谁,说了什么,递了什么消息,朕都要知道。尤其是肃王,他回京后所有行踪,接触的所有人,事无巨细。”
“遵旨。”黑影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毒蛇吐信。话音刚落,人影已从原地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皇帝靠在龙椅上,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不仅是丈夫,是父亲,更是帝王。帝王的爱恨情仇,永远要让位于江山社稷。此刻,他必须成为那个冷静、多疑、掌控一切的帝王,哪怕心中早已血淋淋一片。
肃王府,书房。
烛火通明,却驱不散室内的凝重气氛。肃王已换下朝服,身着玄色常服,坐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那是先皇后留给他的遗物。
侍卫长肃立一旁,低声禀报:“王爷,宫中传来消息,陛下回养心殿后,独处了近一个时辰,随后召见了‘影卫’统领。齐王回府后大发雷霆,砸了不少东西,但很快安静下来,其心腹幕僚接连入府密议。德妃宫中已被宗人府和大理寺派来的嬷嬷和差役‘看护’,禁止随意出入,但德妃本人似乎颇为镇定,还让人送了些点心给值守的官差。”
肃王神色不变,只是指尖在玉佩上轻轻摩挲:“冯太师回府后可有动静?”
“冯太师回府后便闭门谢客,连几位上门探问的老大人都被挡了回去。不过,太师府的后角门,在半个时辰前,有一辆无标识的青布小车悄然离去,去向正在追查。”
“杨首辅呢?”
“杨大人回府后,一切如常,未见异动。倒是有几位尚书和侍郎的拜帖递到了门房,杨大人一律以‘身体不适,改日再叙’回绝了。”
肃王点了点头。冯太师的闭门谢客在意料之中,这位老狐狸能今日出面说那几句话,已是难得,绝不会轻易再卷入旋涡。那辆离去的马车,或许是他向某些人传递信息或听取汇报的渠道。杨廷和的“如常”,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这位首辅在静观其变,等待皇帝最终的风向。
“北狄使团到哪里了?”肃王问起另一件要紧事。
“按行程,三日后可抵达京郊驿站。使团正使仍是右贤王麾下的谋士脱脱不花,副使是左谷蠡王之子哈鲁。探子回报,使团内部似乎并不平静,脱脱不花与哈鲁之间多有龃龉。”
“哦?”肃王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北狄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右贤王主战,左谷蠡王主和,这次派来的使团正副使分属两派,本身就耐人寻味。“继续盯着,使团抵京后,他们接触了谁,说了什么,都要记下。”
“是。”
“华姑娘和华院判安置得如何?”肃王又问。
“按王爷吩咐,安排在城西一处隐秘的别院,守卫森严,起居用度一应俱全,华姑娘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华院判则很平静。”
“保护好他们。”肃王沉声道,“他们是关键人证,绝不容有失。另外,想办法,让华院判‘无意中’再回忆回忆,当年太医院里,还有谁可能对先皇后病情有所察觉,或者……与德妃兄长走得近的。不必强求,慢慢来。”
“属下明白。”
侍卫长退下后,书房里只剩下肃王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秋夜的寒风立刻灌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夜空如墨,星子稀疏,一轮冷月悬在天边,洒下清辉,却照不透这京城重重叠叠的屋檐下,涌动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