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邪”。
这两个字,从枯槁老人口中吐出,声音不大,却像两枚冰锥,凿在陆昭衍和秦绛紧绷的心弦上。
陆昭衍浑身一震,握戈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秦绛也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靠近陆昭衍。这柄爷爷留下的青铜戈,这名字……这神秘老人竟认得!
老人似乎只是无意识地低语,浑浊的双眼重新聚焦,目光扫过陆昭衍左肋那狰狞溃烂、黑气缭绕的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又落在秦绛眉心黯淡却顽强闪烁的金色契约印记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震动。
“黑水尸煞的毒,混了黄泉河的阴秽,已侵魂蚀骨。这女娃魂里的‘钉子’(指契约),扎得也深。”老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平淡,仿佛刚才的失言从未发生。他不再看那戈,费力地挪动了一下那双空瘪蜷曲、颜色暗沉近乎坏死的腿,从脚边破旧的藤条箱里摸索出几个油纸包和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药碾。
“先治伤。其他的,等下说。”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淡漠,却又奇异地让人感到一丝可信。或许是因为他眼中那洞悉一切的清明,或许是因为他身处这绝地却依然点灯、存药、存活的事实。
陆昭衍与秦绛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深重的疲惫、伤痛,以及绝境中抓住任何一根浮木的决绝。他们点点头,依言在老人所指的干草堆上缓缓坐下。一坐下,浑身散架般的剧痛和潮水般的疲惫便汹涌袭来,两人都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
老人不再言语,开始“咔哒、咔哒”地捣药。动作缓慢,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很快,一股混合着刺鼻辛辣与浓烈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
他先捣好一种墨绿色、质地粘稠的药膏,又用一个小铜壶在油灯上加热另一种色泽暗红、气味辛香的药汁。
“你,褪去上衣。”老人对陆昭衍道,声音平淡无波。
陆昭衍看向秦绛,秦绛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担忧,但随即化为坚定的点头。他不再犹豫,咬牙解开衣衫,露出左肋那深可见骨、紫黑溃烂、不断渗出腥臭黑血的伤口。伤口周围皮肉(魂体显化)呈现不祥的灰败色,丝丝黑气如活物般缓缓蠕动、向外侵蚀。
看到伤口,老人眉头皱得更紧。他拿起一块蘸了无色刺鼻液体(似乎是高度酒或某种药水)的干净粗布,开始清理伤口周围污秽。布一触及皮肉,陆昭衍身体便剧烈一颤,钻心蚀骨的剧痛让他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喉间发出压抑的闷哼,硬是一声没叫。
秦绛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眼泪无声滚落。她紧紧握住陆昭衍另一只手,感受着他因剧痛而不停颤抖的手指,恨不能替他承受。
“忍着。这药霸道,但是对症的法子。”老人说着,用木片挑起那墨绿色的药膏,均匀厚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粗布包扎。
药膏敷上的刹那,一股仿佛烧红烙铁直接烙在灵魂上的 极致剧痛,伴随着万蚁噬心般的麻痒,猛地从伤口爆发!陆昭衍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眼前一黑,险些晕厥!他猛地仰头,脖颈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角、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秦绛感觉他的手瞬间变得冰凉且颤抖得厉害,她的心也跟着揪紧,只能更用力地回握,将一丝微弱的暖意渡过去。
然而,就在这非人的折磨中,一股奇异的清凉感也开始从伤口深处渗出,与那剧痛麻痒纠缠。陆昭衍能清晰感觉到,伤口处不断蔓延的紫黑色和溃烂趋势,真的被遏制住了!甚至有一丝丝浓郁的黑气,正被霸道的药力从伤口深处强行逼出,逸散在空气中,发出“嗤嗤”的轻响。
“三日一换药,可保尸毒不再恶化,魂源暂不溃散。但要根除,需找到黑水尸煞的源头腐肉,或生长在其葬所附近的‘阴蚀草’。” 老人处理完陆昭衍的伤口,额上也见了汗,喘息片刻,将加热好的暗红色药汁分成两碗递给他们。“喝了,固本培元,暂稳魂伤。”
药汁苦涩辛辣,入腹后却化作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滋养着千疮百孔的魂源,平复激荡的心神。秦绛感觉眉心那点金印稳定了许多,魂源深处的隐痛也减轻了些。陆昭衍则觉得近乎枯竭的魂力,恢复了极其微弱的一丝,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会彻底溃散的油尽灯枯之感。
处理好伤势,老人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喘息。油灯昏黄的光在他瘦削蜡黄的脸上跳动,映出深深的疲惫。
甬道内一时寂静,只有水滴的“嘀嗒”声。
过了许久,老人才缓缓睁眼,目光重新变得清亮锐利。他没再看陆昭衍的伤,而是直接问道:“你们为何来此?又为何会惊动那白骨道尽头的血蘸棺?”
陆昭衍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摊牌的时候。他握住秦绛的手,沉声道:“为救人,也为自救。”他简略说明了秦绛身中秦家世代‘血蘸书’死契,自己为救她寻找破解之法,以及爷爷陆怀真失踪、留下线索指引他们收集七盏引魂灯之事。隐去了许多细节,但点明了核心。
“血蘸书……引魂灯……” 老人低声重复,眼中精光闪烁。“果然……与那下面的东西有关。” 他目光投向甬道深处,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口恐怖的血蘸棺。“你们看见棺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了?”
陆昭衍和秦绛点头。
“那与这女娃魂中的契约气息,同出一源。” 老人语出惊人,“虽然年代、强弱、具体形制有差异,但核心的‘契力’本质,极为相似。那口棺里镇着的东西,就算不是订立你们秦家血契的正主,也必是密切相关者,或是用了同一种恶毒法门的存在。”
秦绛脸色更白,魂体微微发颤。陆昭衍将她搂紧,沉声问:“前辈可知那棺中到底是何物?与秦家祖祠又有何关联?”
“不知全貌。” 老人摇头,“老夫困守此地太久,很多事也是雾里看花。只知那口棺极其古老,棺上血蘸符文的力量,甚至能引动这黄泉河支流的部分阴煞。它并非天然在此,而是被人刻意移来,借助此地极阴环境和水脉,进行某种镇压或滋养。而移棺、布局之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冷光,“手法老辣,对阴脉、血蘸之法极为精通,且所图非小。你们说的‘葬仪阁’,老夫虽未直接打过交道,但近几十年,确有一股带着腐朽香火和死气的势力,在秦家祖祠**附近出没,窥探甚久。若你们所言属实,八成便是他们。”
葬仪阁!果然是他们!陆昭衍和秦绛心头一凛。
“至于秦家祖祠……” 老人目光变得幽深,“那口枯井上去,便是其后山荒僻处。祖祠之下,有地宫。老夫虽未曾亲入,但常年感应,其阴气、怨气、以及某种类似‘契约信物’的波动,极为浓烈。与这女娃魂中之契,与那血蘸棺,皆隐隐呼应。那里,很可能藏着你们秦家血契的 部分源头或关键信物。”
他看向陆昭衍:“你要寻的阴蚀草,性喜极阴湿秽之地,常伴尸煞而生。秦家祖祠后山那片老坟岗,是附近阴气最重处之一,或有生长。你要根除尸毒,必须找到它。而你们要解血契,那地宫,恐怕也非闯不可。”
信息量巨大,但条理清晰。目标一下子明确起来——上井,去秦家祖祠后山,先找阴蚀草为陆昭衍解毒,再探地宫寻找破解血契的线索!而葬仪阁,很可能就在那里等着!
“前辈……为何对这些如此了解?又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秦绛忍不住问,声音带着感激与疑惑。
老人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畸形的双腿,缓缓道:“告诉你们,是因为你们走到了这里,触动了他留下的后手。”
“他?” 陆昭衍急问。
“一个大约二十年前,从上面那口井下来的人。” 老人眼中露出追忆之色,“他身手极高,对阴邪之物了解极深,身上……带着和你类似的气息(指混沌煞气)。他在这白骨道,尤其是那血蘸棺附近,逗留探查了很久,似乎在研究棺上符文,并留下了一些极其隐蔽的布置。我当时伤势沉重,几近昏沉,未曾与他照面,只隐约感知。他离开后,我才发现,棺椁附近多了一些奇异的痕迹,像是一种指引,但需特定条件触发——比如,沾染了特殊血脉或同源气息的魂血。”
爷爷!一定是爷爷陆怀真!他早就来过这里!那光点小径,果然是爷爷留下的后手!陆昭衍心中激荡,眼眶发热。爷爷不仅在棺山以命相搏,更在更早的时候,就为他披荆斩棘,在这绝地埋下了生路!
“您……您认识我爷爷?可知他后来去向?” 陆昭衍声音有些发颤。
老人摇头:“不知其名,更不知去向。只知他走后不久,那棺中气息有过一次剧烈波动,似乎他带走或触动了什么。再后来……便是你们来了。” 他看着陆昭衍,目光深邃,“你既有他的‘斩邪’戈,又受他指引至此,想必便是他要等的人。告诉你这些,不过是顺水推舟,丁却他当年可能存的一份心思。至于老夫……”
他顿了顿,语气恢复了平淡,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无奈。
“老夫为何在此,为何知道这些……不过是个被困住的可怜人罢了。当年为求一味救治至亲的奇药,冒险深入一处极阴古墓,遭了墓中千年尸魅的暗算,身中奇毒,双腿尽废,魂体也被阴煞侵蚀,离不开那至阴之地。后来辗转流落,发现这黄泉河畔、白骨道口的阴煞之气,竟能勉强压制体内剧毒,便在此苟延残喘。年深日久,对此地气息、对上方那秦家祖祠的异状,也就知道得多些。守着这口井,看着上面人来人往,看着那诅咒一代代应验……呵,不过是个等死的看客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话语中那经年累月的痛苦、绝望与麻木,却让陆昭衍和秦绛听得心中发沉。这是一个被命运抛弃,在地狱边缘挣扎了不知多少年的孤独灵魂。
“前辈大恩,晚辈没齿难忘。” 陆昭衍撑着身子,对老人郑重抱拳行礼。秦绛也连忙跟着行礼。
老人摆摆手,脸上露出极其疲惫的神色:“虚礼就免了。你们若真能上去,找到解药,解开诅咒,活着离开……便是对老夫最好的报答。至少证明,这该死的命运,不是完全无法打破的。” 他指了指甬道更深处,“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是那口枯井。井壁有前人凿出的简陋脚窝,小心些,能上去。记住,上去之后,便是秦家地界。葬仪阁的人,很可能在暗中盯着。一切小心,速战速决。”
他从藤条箱里又摸出两个小纸包,递给陆昭衍:“一包是遮掩生人气息的药粉,上去前撒在身上,能瞒过寻常感知一段时间。另一包是应急止血镇痛的金疮药,效果寻常,但聊胜于无。拿去吧。”
陆昭衍接过,入手微沉。这不仅是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馈赠和期望。“多谢前辈!还未请教前辈尊姓大名?”
老人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近乎虚无的淡笑:“名字……早忘了。若真要有个称呼,就叫我……‘守井人’吧。”
守井人。守着这口连接阴阳、通往绝境与希望的井,不知岁月。
陆昭衍和秦绛再次深深一揖。然后,两人相互搀扶着,艰难却坚定地站起身。
“昭衍,” 秦绛看着陆昭衍依旧苍白却眼神坚定的脸,又看看他包扎好的左肋,轻声道,“你的伤……”
“没事,撑得住。” 陆昭衍打断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活下去。爷爷给我们指了路,守井人前辈给了我们药和方向,现在,轮到我们自己走了。”
他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感受着彼此手心的冰冷与微微的汗湿,也感受着那生死相依的坚定。“上去之后,先找阴蚀草。解了毒,恢复了力气,我们再去那地宫。不管里面有什么,我们一起面对。”
“嗯。” 秦绛用力点头,泪光在眼中闪烁,却带着笑,“一起。”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油灯下那枯瘦佝偻、仿佛与黑暗石壁融为一体的守井人,然后转过身,搀扶着,一步一步,朝着甬道深处,那口通往秦家祖祠、未知凶险与渺茫希望的枯井,坚定走去。
身后的灯光渐远,黑暗重新包裹上来。但这一次,他们心中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彼此紧握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