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手踱出作坊时,二月底的风裹着料峭寒意,他望着天边残云如血染,喃喃道:“我能怎么办?如今已经是二月底了,那流贼应该已经拿下大同了吧,还有二十天,这大明就要亡了。”
忽而冷笑出声,声如裂帛:“二十天要救回一个将亡的王朝,这开什么玩笑,我只管我自己了,这大明王朝与我何干?”
小宋集的街巷却依旧浸在烟火气里。酒旗斜挑处,小贩的吆喝声混着麦芽糖的甜香;铁匠铺传来此起彼伏的锻打声,与织布机的咔嗒声应和;田间老农用木犁翻出黑土,惊起一群白鹭。这本该是岁月静好的图景,落在刘庆眼中,却无端添了几分刺目 —— 这般桃源,能躲得过几时兵燹?
他抚过腰间玉佩,那是入朝受封时陛下所赐,触手生凉。想起杨仪从最初捧着《武经总要》求教的青涩书生,到如今为平逆军之殇哭红双眼,满心忧国的模样,不禁喟叹。
自己纵有千般能耐,终究不是扭转乾坤的神人。若李自成破了京师,那血海深仇…… 借清兵入关无异于引狼入室,可仅凭小宋集这点人马,又谈何复仇?
正自彷徨间,不觉已行至广场。却见衙门外人头攒动,喧嚷声如沸。他蹙眉上前,人群忽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道来。未及细想,衙门内疾冲出几人,衣袂翻飞间已至跟前,为首的捕快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侯爷!”
刘庆望着衙门前那队形容枯槁的兵卒,瞳孔猛地收缩,锦袍下的双手微微发颤:“你们还活着?”
话音未落便知失言,喉结滚动两下,望向那熟悉的魁梧身影,“李大猛,你们……”
李大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铁甲与石板相撞发出闷响。他脸上血痂混着尘土,左眼缠着的布条渗出黑红血渍:“侯爷,我们平逆军就剩下我们这些人还活着了,四万大军,如今只有千人了。”
话音哽咽,身后残兵们纷纷单膝点地,甲胄上的 “平逆” 二字早已被血污糊住,唯有腰间残剑在风中微微晃动。
刘庆的目光扫过众人,突然瞥见人群中身着青衫的身影,不禁愕然:“李知县,你如何也到了?”
仪封知县李时灿整了整歪斜的儒巾,抱拳躬身,腰间牙牌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侯爷,他们未曾来过小宋集,一路辗转至仪封,下官思忖此事干系重大,便亲自引路而来。”
“有劳李知县了。” 刘庆抱拳回礼,袖口掠过残兵们缠着草绳的断刃,心中泛起阵阵钝痛。他转身对丁三道:“你把兄弟们好好安置,能活着就好。”
待众人散去,衙署大堂只剩二人相对。李时灿轻叩茶盏,看着水面泛起的涟漪,开口道:“侯爷,你对如今这局势如何看?”
刘庆摩挲着座椅扶手的云纹,半晌未语。李时灿见状,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舆图,铺展在案:“不瞒侯爷,京中疫病横行,守城士卒十不存三。关宁铁骑按兵不动,左良玉以湖广告急为由推诿。闯贼连下大同、宣府,沿途守将望风而降。” 他的指尖划过地图上蜿蜒的长城防线,“这般下去,不出两月,贼兵便要叩响京师城门了。”
堂外北风呼啸,吹得廊下铜铃叮咚作响。刘庆望着舆图上用朱砂标记的烽火,眉心拧成川字。李时灿突然起身,袍角扫落案上残烛,火苗猛地窜起:“以下官愚见,陛下当早做决断,或整军备战,或迁都南京,方可……”
“晚了。” 刘庆突然打断,喉间溢出一声苦笑,却生生咽回后半句。二十天,这摇摇欲坠的王朝等不到两个月后的结局。
李时灿望着对方眼底血丝,似是读懂了未言之意,长叹一声,拱手道:“虽陛下未颁勤王诏书,但下官斗胆建言,侯爷若能挥师北上……”
刘庆缓缓摇头,案上茶盏被碰倒,褐色茶水在舆图上晕开,宛如新添的血渍。李时灿望着这一幕,神色黯然:“也是,是下官唐突了。” 他上前两步,抱拳深深一揖,“若侯爷改变心意,仪封十万百姓愿执戈相随,下官更愿以项上人头担保,与侯爷共赴生死!”
暮色渐浓,李时灿骑上那匹瘦驴,在皂卒牵引下缓缓离去。刘庆立在衙门前,望着残军们栖身的破庙,檐角铁马叮咚,恍若平逆军出征时的金鼓。
他心中五味杂陈 —— 满朝公卿各怀心思,可这天下,终究还有愿为大明燃尽最后一丝光热的人。只是这大厦将倾之际,仅凭一腔热血,又能否力挽狂澜?
戌时梆子响过三巡,更夫的吆喝声渐远。刘庆立在衙署庭院中,望着天边一弯残月,清辉洒在他玄色锦袍上,竟似覆了层薄霜。
丁三踩着满地碎玉般的月光走近,腰间佩刀穗子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庆哥儿,弟兄们是好样的,他们能回来,也是万幸,个个身上带伤。”
刘庆喉头微动,月光勾勒出他紧抿的唇线:“安排人手,好好照顾吧。” 廊下铜灯突然爆出灯花,照亮他眼底沉沉血色。
丁三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望着主位上悬挂的 “明镜高悬” 匾额:“庆哥儿,难道这天下真如他们所言,要改天换地了?” 话音未落,一阵穿堂风卷着雪籽刮过,吹得二人衣袂猎猎作响。
刘庆望着檐角垂落的冰棱,良久才缓缓点头:“快了。” 那 “了” 字尾音拖得极长,竟似从冻住的胸腔里挤出来的。
丁三跺了跺靴底的积雪,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庆哥儿,那流贼当政,会放过我们?”
刘庆突然转身,袍角扫过廊下的石几,茶盏里的残茶泼溅出来,他盯着丁三,眼中翻涌着复杂的光:“他们做不了天,但这天会比他们做还要……” 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长叹。
“那会是谁?” 丁三追问,手不自觉地按上刀柄。他追随刘庆多年,从未见他如此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