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带兵出征之时,正是春播的时节。作坊里的蒸汽顺着木窗往外冒,可往日里有条不紊的秩序,却悄悄乱了套。
“如夫人,城西的水车坏了,该派谁去修?”
“如夫人,新到的药材受潮了,库房要不要重新翻修?”
“如夫人,河南来的商队说要加订五十坛烈酒,咱们的酒糟怕是不够了……”
刘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孙苗攥着手里的酒曲方子,看着院里络绎不绝的人影,鬓角的碎发被急出的汗水濡湿。自刘庆走后,集中没了主事之人,大小事务竟都往她这里涌。
“诸位乡亲,” 她放下方子,起身对着众人福了福身,声音细弱“我不过是侯爷的妾室,实在不敢越俎代庖。集中的老人多,不如……”
“如夫人这话就错了。” 为首的老工匠拄着拐杖,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恳切,“侯爷走时虽没明说,可谁不知道您是他心尖上的人?集中的酿酒、作坊,哪样不是您跟着侯爷一手操办的?除了您,谁还能拿得定主意?”
旁边的账房先生也附和道:“是啊,桃红姑娘那性子,问她三句只答一句,实在担不起事。如夫人,您就别推辞了。”
孙苗望着众人期盼的眼神,指尖绞着围裙上的布结。她跟着刘庆来到小宋集后,每日琢磨的不过是酒曲的配比、蒸馏的火候,何曾想过要管这些家长里短的政务?可架不住众人再三恳请,加上看着集中的事务渐渐停滞,她终是叹了口气:“罢了,酿酒的活计我先交出去,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妥的地方,还望诸位多担待。”
话虽如此,真要上手时,孙苗才知其中的难处。光是每日处理集中的纠纷,就耗去了她大半的精力。有两家起了争执,吵到刘府门前时,她正拿着账本核对商队的订单,被这阵仗吓得手一抖,墨汁在账页上晕开一大片。
“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孙苗强作镇定,端出两盏热茶,“何必伤了和气?” 她几句话说得公允,又许诺让木匠帮忙重新打桩,两家才悻悻离去。
这般忙了月余,孙苗脸上的稚气渐渐褪去,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只是每到夜里,她对着刘庆留下的那盏油灯,总会想起自己的身份 —— 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妾室,哪有资格替主母打理家事?
德妃带着皇子和朱芷蘅抵达小宋集的那天,孙苗正在酒坊查看新酿的米酒。听到通报时,她手里的酒勺 “哐当” 一声掉进酒缸,溅起的酒珠打湿了裙摆。
“快,快备些好茶点心。” 她慌慌张张地往刘府赶,鬓边的银钗歪了也顾不上扶。穿过集中的石板路时,不少百姓都探头张望,对着车队指指点点 —— 谁也没想到,这小宋集竟能迎来龙子凤孙。
刘府的正厅里,德妃端坐在上首,一身素色宫装虽洗得发白,却难掩威仪。皇子在她怀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而站在一旁的朱芷蘅,穿着月白僧袍,手里捻着一串佛珠,看到孙苗进来,只是淡淡颔首。
“民妇孙苗,见过德妃娘娘,见过殿下。” 孙苗福身行礼,膝盖微微发颤。她与朱芷蘅重逢的喜悦,早被惶恐压了下去 —— 在她心里,这位出身高贵的郡主,才配做刘府的主母,更别提还有一位至今下落不明的原配夫人。
寒暄过后,孙苗特意拉着朱芷蘅到后院,红着脸:“郡主, 集中的事我实在不敢做主,您来了正好,这主母的位置本就该是您的。”
朱芷蘅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姐姐说笑了,我早已看破红尘,哪懂什么当家理事?”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院角的香炉上,“明日你给我找处清净地方,我要设个香堂。”
孙苗愣住了:“郡主还要……”
“他不让我当尼姑,我偏要日日礼佛,” 朱芷蘅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赌气的意味,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气死他才好。”
孙苗吓得连忙摆手:“郡主三思,侯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他生气才好呢。” 朱芷蘅转过身,不再理她。
孙苗再三恳请无果,只得在集中的东头找了处带菜园的宅院。工匠们铺地砖时,她还特意叮嘱:“多开几扇窗,让屋里亮堂些。” 夜里想起这事,总怕刘庆回来会怪罪,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身往酒坊去,借着酿酒的活计排解焦虑。
德妃和皇子暂居刘府后,孙苗更是小心翼翼。她瞧着德妃虽谦和,却总带着皇室的疏离,加上皇子,总与百姓混居也不妥。思来想去,还是去请教朱芷蘅。
香堂里青烟缭绕,朱芷蘅正跪在蒲团上诵经。听到孙苗的来意,她睁开眼:“皇家仪仗不宜与民争地,找处背山面水的地方,建个三进宅院,围上院墙便是。”
孙苗得了主意,立刻指挥集中的人动工。奠基那日,她特意请德妃去看风水,又让木匠在门楣上刻了 “皇恩院” 三个字。德妃抚摸着皇子的头,望着远处的炊烟,轻声道:“有劳孙姑娘费心了。”
孙苗连忙摆手:“这是民妇该做的。” 她望着初具雏形的宅院,心里却越发不安 —— 不知刘庆归来时,看到这一切会是何种光景。
夜里的小宋集,作坊的蒸汽渐渐散去,只剩下香堂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孙苗站在廊下,望着天上的残月,忽然苦笑出声:“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姐姐,你还在想娘娘和郡主的事?” 桃红轻手轻脚地走来,手里捧着一件夹袄,往孙苗肩上披。她的绣鞋踩在廊下的木板上,发出 “吱呀” 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孙苗拉过她的手,指尖冰凉,叹道:“不知道相公回来之后,会不会责怪我。” 她摩挲着桃红手指上的薄茧 —— 这双手往日里只知绣花描红,如今却也跟着学打算盘,磨出了不少硬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