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下水瓢,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挪出了堂屋,走进了清冷的晨光里。
招娣这才迅速起身,跟了出去。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门口,看着。
陈满仓的目标明确——靠在院墙角落的那把锄头。锄头的木柄因为长久未用,落满了灰尘。他伸出手,想要拿起它,那锄头对于此刻的他来说,却重得像一座山。他试了两次,锄头只是晃了晃,并未离地。他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脸色更加苍白。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屈辱感涌上心头。他陈满仓,曾经是村里数得上的好劳力,如今竟连一把锄头都拿不起来了!他猛地抬起脚,想踹向那锄头,却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胸口的伤,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他不得不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咳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招娣紧紧攥着门框,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她看到父亲佝偻的、剧烈颤动的背影,看到他在晨光中显得如此渺小和无助,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悲伤,却又奇异地升起一股力量——那是目睹一个倒下的人,如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重新站起时所感受到的、震撼的力量。
咳嗽终于平息。陈满仓喘着粗气,直起腰,他没有再试图去拿那把锄头。他沉默地转过身,目光扫过荒芜的院子,最终落在了灶房门口那堆需要劈砍的、粗细不一的柴火上。那里有一把更小、更轻便的柴刀。
他走过去,捡起柴刀,又拖过一个树墩当作凳子,坐了下来。他拿起一根手臂粗细的短木,放在树墩上,然后举起了柴刀。
动作是生疏而僵硬的。曾经挥洒自如的力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控制不住的颤抖。他看准位置,柴刀落下,却因为力道不足和准头偏差,只劈下了一小块树皮,柴刀歪斜着卡在了木头上。
他拔出柴刀,再次举起,落下。依旧只是劈开一点。第三次,第四次……他固执地、沉默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汗水从他花白的鬓角渗出,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滴落在干燥的土地上。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胸口起伏得厉害,但他没有停。
招娣默默地走到灶房,开始生火熬粥。她没有去帮忙,她知道,父亲此刻需要的不是帮助,而是重新找回那点掌控自己、掌控这个家的感觉,哪怕只是劈开一根柴火。
“嘭!”
一声闷响,那根短木终于被从中劈开,裂成两半。
陈满仓停了下来,看着地上那两半木柴,胸膛剧烈起伏。他没有露出任何喜悦的神色,只是眼神深处,那死寂的冰层,似乎又融化了一点点。他放下柴刀,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和……眼角不经意间溢出的、混合着汗水的一滴湿意。
他休息了片刻,然后,再次拿起柴刀,对准了下一根木头。
院子里,只剩下一下下并不利落、甚至有些笨拙的劈柴声,和灶房里招娣忙碌的细微声响。阳光渐渐明亮起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那个坐在树墩上,用尽全身力气与一根根木头、也与自己残破的身体和命运较劲的男人。
招娣将熬好的野菜粥端到院里的小木桌上时,陈满仓已经劈好了小小的一堆柴火。数量不多,粗细不均,但对于他现在的状况来说,已是极限。他坐在树墩上,靠着土墙,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地喘息着,仿佛刚才的劳动耗尽了他所有的生机。
“爹,吃饭了。”招娣轻声唤道。
陈满仓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过了几秒才聚焦在女儿和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上。他没有立刻动,只是看着。
招娣也没有催促,她转身进屋,去抱已经醒来、正在炕上咿呀学语的土生。
当她抱着弟弟回到院子里时,看到父亲已经端起了那碗粥,正用一把缺了口的木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他的动作很慢,咀嚼得很费力,像是在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但终究,是在吃了。
招娣心里稍稍一松,抱着土生坐在旁边的小凳上,开始喂他。
一顿沉默的早餐在晨光中进行。除了土生偶尔发出的咿呀声和吞咽声,便是风吹过破旧窗纸的呜咽。
吃完早饭,陈满仓放下碗,目光再次投向院外。
“我……去自留地看看。”他又重复了一遍昨天的话,但这一次,语气里多了几分实感。
他站起身,依旧摇晃,但比早上刚起身时似乎稳了一些。他没有拿任何工具,空着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院子。
招娣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在土路尽头,心里依旧揪着。她快速收拾了碗筷,然后把土生背在背上,用一根旧布带捆紧——这是母亲以前常做的。她不能把弟弟独自留在家里。
她锁好(其实也只是虚掩)院门,朝着自留地的方向走去。她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缀着,确保能看到父亲的身影。
陈家的自留地在村东头,靠近河边,是一块不算肥沃的坡地。以前主要种些土豆、红薯和家常蔬菜,是饭桌上重要的补充。自从陈满仓倒下后,这块地就几乎荒废了,只有桂香和招娣偶尔来挖点野菜,或者点种些极好成活的作物。
当招娣背着土生走到地头时,看到父亲正站在那里。
他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了那里。他的面前,是肆意滋生的、半人高的野草,曾经整齐的田垄早已被吞噬,只有几棵顽强的、瘦弱的土豆苗和几近干枯的青菜秧,在杂草的包围中挣扎着露出一点可怜的绿色。那片荒芜,是对这个家庭现状最直接、最残酷的写照。
陈满仓就那样站着,看了很久很久。风吹动他破旧的衣角,吹动他花白的头发,也吹动着那片宣告着他无能和失败的荒草。他的背影在招娣眼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苍凉。
招娣没有上前。她知道,父亲需要面对这个。就像他需要面对自己拿不起锄头的现实一样。
终于,陈满仓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蹒跚地走进了那片荒草之中。他没有试图去拔草——那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是绝无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只是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和新伤旧痕的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一棵被杂草挤兑得快要死去的土豆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又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他就那样,一棵一棵地,查看那些尚且存活、但奄奄一息的作物。用手指拂去叶片上的尘土,将倒伏的茎秆轻轻扶正,尽管他知道这无济于事。
土生在招娣背上不安地扭动,发出哼哼声。招娣轻轻拍抚着他,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身影。
陈满仓在那片荒地里待了很长时间。他没有哭,也没有骂,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用目光和双手,抚摸着这片曾经倾注了他无数汗水、如今却无力回天的土地。这过程,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告别,又像是在进行一次艰难的重逢。
当太阳升到头顶,光线变得毒辣时,陈满仓终于从荒草中走了出来。他的裤腿上沾满了草屑和泥土,脸上带着被烈日晒出的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比来时清明了一些,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多了一种认清了现实后的、沉重的平静。
他走到地头,看了一眼远远站着的招娣和背上的土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地往回走。
招娣看着父亲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那片在烈日下沉默的荒芜自留地。她明白,父亲今天来到这里,并非为了收获,甚至不是为了劳作。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磨砺自己那颗濒临破碎的心,是在告诉自己,也告诉这个家:纵然一切已成废墟,纵然前路遍布荆棘,但只要还活着,只要还能站起来走到这里,就还没有到彻底放弃的时候。
生活如同一块最粗糙的砺石,正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打磨着这个家庭里每一个成员的生命。而韧性,就在这无声的磨砺中,一丝丝地,重新生长出来。
陈满仓从自留地回来后的那个下午,是招娣记忆里最为漫长的几个时辰之一。
他几乎是蹭进家门的,浑身被虚汗浸透,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蜡黄,嘴唇泛着不祥的紫灰色。他没有理会招娣端过来的水,径直挪到里屋炕上,重重地躺倒下去,仿佛刚才那段不算遥远的跋涉和在地头长时间的站立,已耗尽了他生命最后的热力。随后,便是几乎不间断的、压抑在胸腔深处的咳嗽,那声音不再高亢,反而变得沉闷而断续,像是破损的风箱在做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偶尔咳得急了,他会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胛骨在薄薄的衣衫下剧烈耸动,待摊开手掌时,掌心便留下一抹刺目的暗红。
招娣的心随着那每一声咳嗽而紧缩。她不敢离开,守在炕边,用冷水浸过的破布不断擦拭父亲额头上渗出的、冰凉的汗水。土生似乎也感知到家中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不再咿呀玩闹,只是安静地趴在炕角,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安地看着这一切。
黄昏时分,陈满仓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微弱而急促。招娣这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她将早已凉透的粥重新热过,喂了土生几口,自己却毫无胃口。
夜色四合,油灯再次被点燃,那一点昏黄的光晕在满屋的药味和绝望中摇曳,显得如此无力。招娣将土生哄睡,自己则抱膝坐在炕沿下的阴影里,耳朵警惕地捕捉着父亲每一次呼吸的变化,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黑暗。母亲被带走时的背影,父亲咯血的手掌,荒芜的自留地,王德贵冰冷的眼神……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交替闪现,像一群无声嘶吼的鬼魅。
她知道,爹这次强行起身,去自留地,不仅仅是一次体力的透支,更是一次精神的酷刑。他亲眼确认了这个家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块土地的败落,这无异于亲手触摸到自己无能的烙印。身体的垮塌尚可归咎于病痛,而土地的荒芜,则直接宣告了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作为一家之主的彻底失败。
一种比饥饿和寒冷更刺骨的恐惧,悄然攫住了招娣。她怕爹就这样一睡不醒,怕这个家连这最后一点勉力支撑的假象都维持不住。
然而,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尚未完全驱散黑暗时,招娣在朦胧中,再次听到了炕上传来窸窣的响动。
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黑暗中,她看到父亲陈满仓的身影,正以一种比昨日更加缓慢、更加艰难的姿态,试图撑起身体。他的手臂颤抖得厉害,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粗重而痛苦的喘息,但他没有放弃。失败了,就停歇片刻,积蓄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气力,再次尝试。
招娣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在黑暗中屏息看着。这一刻,她仿佛不是在注视自己的父亲,而是在目睹一场一个生命与自身毁灭趋势的、沉默而惨烈的角力。
终于,他坐了起来。靠在炕头,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刚刚跋涉过万水千山。
歇息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再次开始移动。下炕,扶墙,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虚浮而疼痛。他依旧没有看招娣,目光执着地投向门外那正在逐渐清晰的晨光。
今天,他没有再去试图拿锄头,也没有去碰柴刀。他挪到水缸边,依旧是半瓢凉水灌下,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招娣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走向了院墙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桂香之前捡回来、准备用来修补屋顶的、长短不一的旧木棍和碎木板。
他蹲下身,在那堆破烂里翻找着,手指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笨拙。最终,他挑出了一根约莫手臂长短、鸡蛋粗细、相对笔直的木棍。他拿着那根木棍,又挪回他昨天坐过的那个树墩旁,坐了下来。
然后,他从怀里(不知他何时藏下的)摸出了一把小小的、锈迹斑斑的削皮刀。那是桂香平时用来削土豆皮或者处理细小野菜根茎的工具。
他左手紧紧握住那根木棍,右手拿着那把小小的削皮刀,开始一点一点地,削刮木棍上粗糙的树皮和凸起的木结。
这个动作,比起劈柴,需要的爆发力小得多,但对耐心和稳定性的要求更高。对于此刻手抖不止的陈满仓来说,这依然是一项极其艰巨的任务。削皮刀在他手中不断打滑,好几次险些割到他的手指,木屑的掉落也断断续续,毫无效率可言。
但他极其专注,低着头,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那小小的刀尖和木棍之上。汗水依旧从他鬓角渗出,沿着深刻的法令纹流淌,滴落在他颤抖的手背上。他不管不顾,只是固执地、一下一下地削着。
他在做什么?招娣心中充满疑惑。一根普通的木棍,即便削光滑了,又能有什么用?
她没有问,只是默默地去生火,熬药,准备那千篇一律却又必不可少的野菜粥。
晨光渐渐明亮,照亮了院子里那个坐在树墩上,与一根木棍和一把小刀较劲的男人。他的背影依旧佝偻,侧脸在光线下显得异常消瘦和憔悴,但那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却让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同于昨日死寂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