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十郎转头看向冯远才。
冯远才正缩在角落里,一脸崇拜地看着他,那眼神比看亲爹还亲。
“冯大人。”
“下官在!”
“写折子。”
“给朝廷报捷。”
“就说……”
赵十郎眯起眼。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就说拓跋枭亲率五万大军攻城。”
“我军浴血奋战,死伤惨重。”
“幸得将士用命,才勉强击退敌军。”
“斩首……”
“五千级。”
“请朝廷……”
“速发抚恤银两百万,粮草十万石。”
“否则……”
“这幽州城,就要守不住了。”
冯远才一愣。
随即秒懂。
高。
实在是高。
明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硬是被说成了惨胜。
这是在向朝廷哭穷。
也是在向王甫示弱。
更是……
在狠狠地敲朝廷的竹杠!
“下官明白!”
冯远才笑得像朵菊花。
“下官这就去写!”
“保证写得声泪俱下,让皇上看了都得掉眼泪!”
“去吧。”
赵十郎挥挥手。
等人都走了。
议事厅里只剩下他和苏宛月。
苏宛月还在算账。
只是这一次,她的笔很快。
也很稳。
“十郎。”
她突然开口。
“你真的打算……一直瞒着?”
“瞒什么?”
“那炮。”
苏宛月抬起头。
“这东西太厉害了。”
“若是让朝廷知道……”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抢。”
“甚至……”
“会杀了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苏宛月懂。
“让他们抢。”
赵十郎笑了。
他走到苏宛月身后。
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
“大嫂。”
“你知道这炮最厉害的地方在哪里吗?”
“威力?”
“不。”
赵十郎摇摇头。
“是技术。”
“这东西,只有我会造。”
“也只有我有火药的配方。”
“给他们一门炮,他们也就是个听响的棒槌。”
“想要?”
“行啊。”
“拿命来换。”
他低下头。
吻了吻苏宛月的发顶。
“而且……”
“有了这一战。”
“咱们就不再是棋子了。”
“咱们是……”
“执棋人。”
这幽州城的庆功酒还没醒,有人就坐不住了。
那三门红衣大炮刚冷却下来,炮管子上还带着硝烟熏出来的焦糊味。
沈知微站在炮台边。
她没穿那身平日里总是洗得发白的长裙,而是换了一身贴身的短打,袖口扎紧,露出一截皓腕。手里拿着一把黄铜做的卡尺,正贴着炮管量个不停。
“这铸造工艺……不对。”
她自言自语。
眉头没皱,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手里那把卡尺捏得死紧。
“这不是翻砂法,也不是失蜡法。”
“内壁的光洁度太高,根本看不出打磨的痕迹,倒像是一次成型的。”
“还有这材质……”
她用指甲盖在炮身上弹了一下。
铮。
声音清脆,余音绕梁。
“含碳量极低,却又比百炼钢还要硬。”
“这是什么铁?”
沈知微想不通。
她在天机阁待了十八年,见过这世上最精巧的机关,也摸过最锋利的兵器。可眼前这三个大家伙,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但这不仅没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一股近乎疯狂的求知欲。
“想要?”
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
但沈知微听出来了。
是赵十郎。
她没回头,依旧把脸贴在冰冷的炮管上,感受着那种令她着迷的金属质感。
“给我。”
两个字。
干脆利落。
没有求人的姿态,倒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赵十郎笑了。
他走过去,靠在另一门大炮上,歪着头打量着这个沉迷于技术的女人。
这四嫂,有点意思。
别的女人看见杀人,早就吓得腿软。她倒好,看见杀人凶器,比看见亲爹还亲。
“四嫂。”
赵十郎从怀里掏出一颗核桃,在炮身上磕开。
“这东西可不吉利。”
“刚才你也看见了,一炮下去,那可是几百条人命。”
“你一个搞学问的,沾这血腥气,不怕晚上做噩梦?”
“怕什么?”
沈知微终于转过身。
手里还举着那把卡尺。
“工具本身没有善恶。”
“刀能杀人,也能切菜。”
“这东西在你手里是屠刀,在我手里……”
她顿了顿。
把卡尺收回腰间的皮囊里。
“就是一堆等待被解析的数据。”
“我要把它拆了。”
“我要知道它是怎么造出来的。”
“我要……”
她上前一步。
逼近赵十郎。
那张平日里清冷如兰的脸上,此刻因为兴奋而泛起一抹不正常的潮红。
“我要造出比这更厉害的东西。”
赵十郎看着她。
看着这个被技术点燃了灵魂的女人。
心里那只小狐狸,摇了摇尾巴。
这四嫂,上钩了。
不怕你有野心,就怕你无欲无求。只要有了欲望,那这缰绳,就算套上了。
“行。”
赵十郎把手里的核桃肉递到她嘴边。
“拆。”
“不仅这三门炮给你。”
“以后这幽州城里所有的铁,所有的匠人,都归你管。”
沈知微愣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那颗递到嘴边的果肉。
又抬头看了看赵十郎。
犹豫了一瞬。
张嘴。
含住。
温热的指尖擦过她的唇瓣。
有些粗糙。
带着一股还没散去的火药味。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举动,越界了。
他是小叔子,她是嫂子。这种喂食的动作,只有夫妻间才能做。
但她没吐出来。
反而嚼得格外用力。
“多谢……侯爷。”
“叫十郎。”
赵十郎收回手,指腹在自己衣服上蹭了蹭。
“去吧。”
“我也想看看,咱们家这位天机阁的大才女。”
“能不能把这天上的雷公。”
“请到这凡间来。”
……
七天。
整整七天。
郡守府后院的那间废弃马厩,被改成了幽州最高机密的“军械所”。
这里没日没夜地冒着黑烟。
打铁声、爆炸声、还有沈知微那越来越暴躁的训斥声,就没停过。
“温度不够!”
“加炭!把风箱拉爆也要给我加上去!”
“这铁水不行!杂质太多!倒了重炼!”
沈知微疯了。
她把那三门红衣大炮拆成了一堆零件,画了几百张图纸,把那几个从城里抓来的老铁匠折磨得欲哭无泪。
可是。
没用。
哪怕她把所有的步骤都做到了极致。
造出来的炮管,还是炸了。
那一次炸膛,差点把她的左手给废了。若不是旁边的钟离玥手快,把她扑倒在沙堆里,这幽州城怕是要少一位女科学家。
“还是不行……”
沈知微瘫坐在地上。
脸上全是黑灰,头发乱得像个鸡窝,那一身短打早就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倔强的身形。
她看着面前那根断成两截的废铁管。
绝望。
那是智商被碾压后的绝望。
“咱们的炉子,烧不出那么纯的铁。”
角落里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
钟离玥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锉刀,正在摆弄一个小巧的铜机括。
她比沈知微还狼狈。
那一身工装早就看不出颜色了,脸上全是机油印子。
“而且……”
钟离玥抬起头。
那双总是没什么焦距的眼睛里,难得地透出一股子认真。
“那炮管里加了东西。”
“不是铁。”
“也不是铜。”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
“反正……”
她摇摇头,继续低头锉她的铜片。
“咱们造不出来。”
这话,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沈知微的骄傲。
她捂着脸。
不想说话。
承认自己不行,比杀了她还难受。
吱呀。
门开了。
一阵冷风灌进来,吹散了屋里那股子焦糊味。
赵十郎走了进来。
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哟。”
“这是刚从煤窑里爬出来的?”
他把食盒放在那张堆满了图纸的桌子上。
也没嫌脏。
直接一屁股坐在那堆废铁旁边。
伸手。
抓住了沈知微那只还在流血的左手。
“放开!”
沈知微像只受惊的猫,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太脏了。
全是灰和血。
而且……太丢人了。
她信誓旦旦地要造炮,结果造了一堆废铁,还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
“别动。”
赵十郎没松手。
反而抓得更紧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
沾了点桌上水碗里的清水。
一点一点。
把她手上的血迹和污渍擦干净。
动作很轻。
轻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疼吗?”
沈知微咬着嘴唇。
摇头。
“不疼。”
“撒谎。”
赵十郎抬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
看得沈知微心里一颤。
那不是嘲笑。
也不是同情。
那是一种……心疼?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这手是用来画图纸的。”
“是用来握真理的。”
“不是用来给这些废铁陪葬的。”
赵十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那是二嫂柳芸娘特制的金疮药。
他把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嘶——”
沈知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子一缩,整个人撞进了赵十郎的怀里。
赵十郎顺势搂住了她。
单手。
却稳得像座山。
“造不出来?”
他在她耳边问。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蛊惑。
沈知微没挣扎。
或许是太累了。
或许是这个怀抱……太暖和了。
她把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嗯”了一声。
“咱们的冶炼技术……落后太多了。”
“那是几百年后的技术。”
赵十郎在心里说。
但他嘴上没这么说。
“路走窄了。”
他松开手,把包扎好的手放回她膝盖上。
然后。
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拍在桌子上。
“既然造不出那个大家伙。”
“那咱们就换个思路。”
“造个小的。”
沈知微疑惑地拿起那张纸。
字迹很丑。
像是鸡爪子挠的。
但上面的内容……
“颗粒化……黑火药?”
“硫磺提纯法……木炭干馏法……配比调整……”
沈知微的眼睛越看越亮。
她是行家。
这上面的每一个步骤,虽然看着简单,但却是对现有火药配方的一次颠覆性革命。
“这……这是哪来的?”
她猛地抬头。
看着赵十郎的眼神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看一个有野心的军阀。
那现在。
就像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这种配方,绝不是胡乱写出来的。那是经过无数次实验,炸死了无数人才能得出来的真理!
“梦里学的。”
赵十郎耸耸肩。
说谎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他指了指角落里的钟离玥。
“八嫂。”
“别磨那破铜片了。”
“过来。”
钟离玥放下锉刀。
慢吞吞地挪过来。
“看这个。”
赵十郎指着纸上的最后一行。
那里画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像个铁瓜。
上面还有一根引信。
“这是什么?”
钟离玥歪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