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的暮色是被一阵药香漫透的。
林惊鸿牵着马走在青石板路上,鼻尖萦绕着当归与艾草的混香,两侧的木楼挑着灯笼,灯笼穗子在晚风里轻轻摇晃,将“回春堂”“济世坊”的匾额照得半明半暗。吕素素跟在他身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篮边缘,忽然指着街角的老槐树笑道:“你看那树洞里的灯笼,倒像是谁藏了颗星星在里面。”
树洞里果然悬着盏小灯笼,烛光透过斑驳的树纹渗出来,在地上映出细碎的光斑。蔡文姬抱着竹简跟在后面,轻声道:“这是南阳的习俗,槐树下挂灯笼,说是能引‘药神’驻足。”她话音刚落,就见树后转出个穿粗布短打的少年,手里提着药篓,看到他们眼睛一亮:“三位是来寻张大夫的吧?我是药童小石头,张大夫让我来接你们呢。”
少年引着他们穿过两条窄巷,尽头是座带天井的院落,院门没上闩,推开时“吱呀”一声,惊起了檐下的几只夜蛾。院里种着大片薄荷,叶片在风中翻动,送来阵阵清凉,正屋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隐约能看到个穿素色长衫的身影在伏案书写。
“师父,客人来了。”小石头喊道。
屋里的人应了声,声音温和如春风:“进来吧。”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案上摊着泛黄的竹简,堆得像座小山,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握着毛笔在绢帛上写字,笔尖悬在半空,墨滴在绢上晕开个小点儿。他抬头时,林惊鸿才发现他眼睛很亮,像盛着秋水,明明是老者的面容,眼神却透着孩童般的清澈。
“张大夫。”蔡文姬率先拱手,“家父托我向您问好。”
张仲景放下笔,指了指案前的蒲团:“坐。听闻你们要去荆襄?”他拿起案上的陶罐给三人倒茶,茶汤是浅褐色的,飘着几片紫苏叶,“荆襄湿热,瘴气重,寻常药材未必管用。”
吕素素捧着茶碗轻轻吹了吹:“我们正是来讨教的。小三子说您的《伤寒杂病论》里有解瘴毒的方子?”
张仲景笑了笑,从竹简堆里抽出一卷,展开在案上:“瘴毒分干湿两种,干瘴伤人肺腑,湿瘴蚀人筋骨。你们看这里——”他指着绢帛上的字迹,“苍术、白芷、丁香,这三味药配伍,既能燥湿又能理气,再加上佩兰和艾叶,做成香囊戴在身上,可防湿瘴近身。”
林惊鸿凑近看,只见绢帛上的字迹工整有力,每个药名旁都画着小小的药草图,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张大夫连图谱都画得这般细致。”他忍不住赞叹。
“行医之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张仲景拿起支狼毫,蘸了墨在空白处补画了片紫苏叶,“去年有个荆襄来的商人,误把水蓼当紫苏入药,结果瘴毒入了心脉,没能救回来。”他叹了口气,将画好的图谱递给吕素素,“你们带着这个,路上若遇着不认识的草药,比对图谱便知。”
吕素素接过图谱,指尖抚过那些细腻的线条,忽然注意到案角的竹篮里放着些奇怪的草根,根茎粗壮,表面布满细密的纹路,像老树皮。“这是?”
“是‘过江龙’。”张仲景拿起一根,用指甲刮了刮表皮,露出里面浅红色的肉,“荆襄的山涧里多的是,能治跌打损伤,还能解蛇毒。你们去那边,少不了要备着。”他说着,从药柜里取出几个油纸包,分别包好草药递给他们,“这个是防瘴气的香囊料,这个是金疮药,比寻常的多掺了血竭,你们路上用得上。”
小石头在一旁添柴烧火,药炉上的陶罐咕嘟咕嘟响着,冒出的热气在窗纸上凝成水珠。“师父今日特意炖了茯苓白术汤,说给你们祛湿的。”他说着,给三人各盛了一碗,汤色清亮,飘着两颗红枣。
林惊鸿喝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得很。他想起白日里刘表亲卫的嚣张,问道:“张大夫,刘表在荆襄的势力很盛吗?连南阳都有他的人?”
张仲景舀汤的手顿了顿,眉头微蹙:“此人近几年招兵买马,光是襄阳城就囤了十万石粮,还在武陵山私造兵器。上个月有个采药人从那边回来,说看到西域商人给他送了批‘琉璃甲’,轻便得很,刀剑都砍不透。”
蔡文姬握着汤碗的手指紧了紧:“家父说他想借水利之名征民夫,怕是想修暗道运送兵器。”
“民夫已经被征走三千了。”小石头插了句嘴,往炉膛里添了块柴,“前几日我去城外采药,看到官道上全是拉粮草的马车,车辙印深得很,怕是装了铁器。”
林惊鸿与吕素素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张仲景放下汤碗,从案下抽出张地图,用手指点着荆襄的位置:“这里是云梦泽,水网密布,刘表在泽边修了座‘望湖楼’,说是观景,实则在楼里藏了火药。”他又指向西北方向,“这边的武当山有个溶洞,能直通襄阳城,据说他派了五百精兵守着。”
吕素素将地图拓在绢帛上,笔尖在“望湖楼”和“溶洞”处做了记号:“多谢张大夫提醒。”
“你们要多加小心。”张仲景从怀里掏出个铜制的令牌,上面刻着个“医”字,“荆襄的关卡盘查严,凭着这个,说是我的弟子,或许能少些麻烦。”
夜色渐深,薄荷在院里轻轻摇晃,药炉里的药还在咕嘟作响。三人谢过张仲景,牵着马走在巷子里,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上移动,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没想到刘表的动作这么快。”蔡文姬的声音在巷子里荡开,带着些微的担忧,“私造兵器、修暗道,这分明是要谋反。”
林惊鸿握紧了腰间的断水剑,剑柄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我们得尽快去襄阳,把消息传给听风阁的人。”他抬头望了眼夜空,月亮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照在前面的岔路口——那里站着个穿黑袍的人,帽檐压得很低,手里提着个灯笼,灯笼上画着朵墨梅。
“是听风阁的人。”吕素素低声道,她认出灯笼上的记号。
黑袍人见他们走近,掀开帽檐露出半张脸,竟是个女子,眉眼间带着股英气:“我是听风阁襄阳分舵的苏湄。”她递给林惊鸿一个蜡封的竹筒,“这是最新的密报,你们看看。”
竹筒里的密信写在薄如蝉翼的宣纸上,字迹娟秀却透着紧急:刘表与江南的黄祖约定三日后在望湖楼会面,商议联手攻打江夏。
“三日后?”林惊鸿皱眉,“我们得立刻动身,赶在他们会面之前阻止。”
苏湄点头:“分舵的人已经在城外备好了船,顺汉江而下,明日天亮就能到襄阳。”她又递给吕素素一个香囊,“这是迷药,对付刘表的亲卫管用,遇水即溶,不留痕迹。”
吕素素接过香囊,指尖触到囊里的药粉,细腻得像滑石粉。“多谢。”
“我在前面带路。”苏湄转身往巷口走,黑袍在夜色里像片飘动的墨,“船就停在白河渡口,那里的船家是自己人。”
三人跟着她穿过几条巷子,白河的水汽渐渐漫了过来,带着潮湿的腥气。渡口泊着艘乌篷船,船头挂着盏马灯,灯光在水面上晃出细碎的金斑。船家是个络腮胡大汉,见他们来,咧嘴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上来吧,这船稳得很,保管比骑马快。”
林惊鸿扶着吕素素上船,蔡文姬抱着竹简紧随其后。乌篷船轻轻晃了一下,撑开竹篙,悄无声息地滑入水中,船头的马灯在水面拖出长长的光带,像条发光的水蛇。
南阳城的灯火渐渐远了,只剩下几点模糊的光晕,张仲景医庐的方向却始终亮着一盏灯,在夜色里像颗固执的星。吕素素靠在船舷上,手里捏着那张瘴毒图谱,指尖划过“过江龙”的画像,忽然觉得这趟荆襄之行,或许比想象中更凶险,却也更让人无法退缩——那些悬在槐树下的灯笼,案上摊开的绢帛,还有船头晃动的光,都在无声地说:总有人要守住这人间烟火。
船行得很稳,汉江的水在船底哗哗作响,像谁在低声絮语。林惊鸿坐在船头,望着远处模糊的山影,忽然想起张仲景的话:“医人如医国,病灶要挖得深,药材要配得准,稍有迟疑,便会沉疴难起。”他摸了摸怀里的令牌,铜面冰凉,却仿佛带着药香,熨帖着心口的躁动。
吕素素不知何时靠了过来,递给他一块胡麻饼。饼还是温热的,芝麻的香气混着江风漫开来。“在想什么?”她问。
“在想张大夫的药方。”林惊鸿咬了一口饼,“他说解瘴毒要苍术配白芷,那解人心的‘毒’,该用什么配呢?”
吕素素笑了,指着水面的月光:“或许用真诚配勇气,再加点不肯认输的执拗,就像这船,哪怕水再深,也能开出路来。”
船尾的蔡文姬听到这话,低头笑了笑,将竹简上的“望湖楼”三个字描得更深了些。夜色漫过船舷,将三人的身影裹在其中,只有船头的马灯,还在执着地亮着,照向荆襄的方向。那里有迷雾,有瘴气,却也一定有破晓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