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把笔记本合上,塞进包里,拉链合上的声音很轻。他走出咖啡馆,冷风扑面而来,他抬手紧了紧外套,站在街口等了两分钟,一辆网约车停在面前。
车窗降下,司机问他去哪儿。
去城东设计园。
车子启动后,他打开手机相册,翻到昨天录的那段视频——德国用户坐在书房里,手指慢慢划过礼盒表面的云雷纹,说了句“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爷爷教我认族谱的日子”。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导航提示还剩三分钟到达。
下车时风有点大,吹得他外套下摆贴住大腿。他抬手扶了一下肩上的包,快步走进大楼。前台看了眼访客登记表,指了指电梯间:“18楼,左转到底。”
门开的时候,艾米丽正背对着门口整理图纸。她今天穿了件黑色套装,袖口收得很紧,耳后别着一支钢笔。桌上摊着一张被反复涂改的草图,角落有咖啡渍。
陈砚舟没打招呼,直接从包里拿出平板和文件夹。他在靠墙的小会议桌前坐下,打开投影仪,画面立刻投在对面墙上。
一段视频开始播放。白发老人抚摸礼盒,低声说:“这像极了我家祠堂门上的雕花。”
艾米丽走过来,站定在投影前,看了五秒,伸手关掉了。
“感人,但不具普适性。”她说,“一个案例不能支撑商业决策。”
陈砚舟点头,调出文档。“三十七个类似反馈,分布在德、法、日三国,年龄层集中在35到55岁之间。他们不是随便买的,是特意找来的。”
“那你要做的是博物馆,不是产品线。”她坐下来,手指敲了两下桌面,“设计不是考古复原。如果你真想传播文化,就该让它适应现在的生活节奏——而不是让人花五千块买个‘乡愁’。”
那不是乡愁,陈砚舟声音没变,也没抬头。这是身份认同。
他说完这句话,翻开生产模拟报告。“嵌片工艺允许标准化切割,纹样部分用激光微雕模板,误差控制在0.1毫米内。成本比整雕低42%,良品率提升至91%。”
艾米丽接过文件,一页页翻过去。她在数据页停留了几秒,然后抬眼。
“你说服了供应商。”
“但没说服我。”
你知道,优秀的设计往往是引领用户发现新需求。而你在做的,却是让用户回到过去,重拾已经放弃的东西。可总有人不想放弃。
陈砚舟合上文件夹。
就像您接雨水站项目,不是因为客户要求,是因为您觉得它值得存在。
那是生存需求。
她语气冷了些。
对我们的一部分用户来说,记忆也是刚需。
空气静了一瞬。窗外天色暗了下来,远处高楼亮起灯,玻璃幕墙映着车流的光。
艾米丽站起来,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尺子,在一张纸上画了几条线。
模块化的核心是自由替换。如果每个部件都能换,那传统纹样就成了装饰贴纸。你想要的‘根’,在这种结构里会被稀释成可选项。
但我们保留核心模块。用户可以选择不拆。
那就不叫模块化了。
她的笔尖点了点纸面。
真正的模块设计,必须允许全部重组。如果你只让别人换边框、留中心,那只是披着现代外衣的传统盒子。
陈砚舟沉默几秒,打开平板,调出一组竞品分析图。
市面上七款主打东方美学的产品,平均生命周期十一个月。我们的用户留存达到十五个月。复购集中在节日前后,说明他们在持续使用这个物品作为情感载体。
所以他得出结论:不是所有人都追求极致效率。
有些人愿意为稳定付出代价。
艾米丽冷笑一声。
那你有没有算过售后成本?一个能拆的盒子,迟早会丢零件。到时候客户打电话来问‘祖传纹样少了一块怎么办’,你是赔钱还是教他拼?
我们可以提供定制补件服务。
那跟修古董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我们一开始就告诉用户:你可以参与创造。
陈砚舟把屏幕转向她。
每一次更换或调整,都是他们对文化的重新理解。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选择。
艾米丽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了。
你嘴上说着让用户选择,实际上早就设好了边界。你说的‘自由’,不过是限定范围内的自由。
我不否认框架的存在。
但没有框架的自由,最后只会变成混乱。
你们中国人总喜欢讲平衡。可现实是,要么彻底革新,要么原地踏步。中间路线听着美好,落地时最容易两头落空。
陈砚舟没反驳,嘴唇微微抿起,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他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自己带来的这些材料,每一份都经过反复斟酌、精心筛选,就像捧着自己最珍贵的宝贝来展示。他知道哪些数据最有力,哪些视频最能直击人心,甚至预判了她可能质疑的每一个环节。然而,他终究还是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设计师要的不是说服,是共鸣,而这一点,恰恰是他最难以用数据和材料去填补的。
房间里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艾米丽把文件推回给他。
你的准备很充分。但我不接受‘传统必须原封不动’的前提。如果不能突破这一点,我们没有合作基础。
陈砚舟起身,收好资料。他的动作很稳,没有一丝慌乱。
临走前,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话:文化能否模块化?答案不在纸上,在匠人手里。
他合上本子,背上包,拉开门。
外面走廊的灯有些暗,照在他肩头一斜道光。
他走出电梯,穿过大厅,推开玻璃门。夜风吹进来,带着一点湿气。
他站在路边,看着远处霓虹在高楼表面流动。一辆公交车驶过,挡住了视线几秒。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系统界面还在后台运行。
任务进度显示:67%
他没点进去看。
转身走向地铁口。
风把他的衣角卷起来一次,又落下。
第二天上午九点,他出现在学校图书馆三层东区。这里安静,没人打扰。他找到一本《中国传统木作工艺》,翻到“榫卯结构演变”那一章,用蓝笔抄下一段话:
“形可变,神不移。器物之魂,在于制作者的手温与心念。”
写完,他合上书,放在桌上。
旁边是一份打印好的用户访谈摘要,第三页折了个角,上面写着:“我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还能知道这些图案不是随便画的。”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掏出红笔,在任务栏打了个勾。
下午三点,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李师傅吗?我是上次来过工坊的那个学生。我想再请教您一件事——如果要把云雷纹做成可替换部件,同时保证它看起来还是完整的,有没有可能实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接着传来沙哑的声音:你得先告诉我,你想保住的是样子,还是味道。
陈砚舟握紧手机。
我说不清。
但我知道,如果它变了味,哪怕再像,也不是我们要的东西。
李师傅哼了一声。
年轻人,你搞反了顺序。不该问我怎么做,该去问问那些买盒子的人——他们愿不愿意动手装一次?
陈砚舟愣住,手中的手机差点滑落,眼神中先是震惊,随后慢慢转为欣喜,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他喃喃自语道:“让用户参与组装……这或许真的是个办法。”
什么意思?
老东西要活,就得让人亲手碰它。光看、光念、光感动,没用。你得让他们拧螺丝,对孔位,一点点把它拼出来。那时候,他们才会觉得这东西跟自己有关。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不答。我只说一句:你带图纸来找我,不如带问题去找用户。
电话挂了。
陈砚舟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他打开备忘录,新建一条记录:
让用户参与组装过程
测试不同组合方式的接受度
收集反馈,再谈模块化
写完,他抬头看向窗外。
天边有一片云慢慢压下来,遮住了太阳。
楼下传来学生聊天的声音,笑声断断续续。
他站起身,把书放回书架。
走到出口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回头看了眼那本《中国传统木作工艺》,还静静躺在桌上。
风从窗口吹进来,掀动了一页纸。
纸张翻动的声音很小,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