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这次不是抽搐，也不是梦里的反应。他的拇指弯曲，轻轻压了下掌心那片温热的皮肤。
光从窗纸透进来，颜色变了。不再是夜里那种灰白，而是带着一点淡黄，像快烧尽的炭火边缘泛出的底色。屋里有药味，还有布巾泡在水里的湿气。他闻得出来。
眼皮很重，睁开一半就停住。视线模糊，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坐在床边，头低着，肩膀微微塌下来。那人一只手被他抓在胸口，另一只手搭在床沿，指尖发青。
他眨了一次眼。再眨一次。画面慢慢清楚。
是清漪。
她比记忆里瘦，脸也小了一圈，颧骨凸出来，嘴唇干得起皮。头发扎得松，几缕散在颈侧。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但呼吸很浅，不稳。
他想抬手碰她，手臂没力气。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她。
她的睫毛忽然颤了一下。
随即睁开了眼。
她先低头看自己的手——还被他攥着。然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她没说话，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过了两息时间，她才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刚从水底下冒出来。她抬起手，指尖抖得厉害，轻轻碰他额头，又滑到脸颊，最后停在嘴角。
“你……”她开口，声音劈了，“你醒了？”
他没回答。只是眨了眨眼。
这一下，她眼泪直接掉下来，一滴砸在他下巴上，凉的。
她突然往前扑，双手撑在床沿，不敢压他，却又想抱。她张了几次嘴，才挤出一句：“哥……是你吗？是不是你？”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终于，从喉咙深处滚出一个字：“嗯。”
这个字一出口，她整个人软了。她把脸埋进他肩膀和枕头之间的空隙，双臂小心地环上来，贴着他后背，一点点收紧。她怕碰到伤口，动作慢得像在挪刀尖。
但他感觉到她在哭。肩膀一抽一抽，鼻音堵着，闷在衣服里。
他也抬起手。左手伤还没好，动一下就疼，但他还是抬起来了。手掌落在她背上，顺着脊梁往下压了压，像是要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她说，断断续续，“我守了一夜又一夜……我不敢睡……我怕你走的时候我没听见……”
他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拍她背。节奏很慢，和小时候一样。
她抬起脸，眼泪糊了满脸，鼻子红着，说话都不利索：“你说过要带我回家……你还记得吗？你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那你也不能丢下我……你答应过的……”
他点头。动作很小，但她看见了。
“我没丢。”他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铁，“我一直……在找你。”
她咬住下唇，用力点头，又把脸贴回去。这次抱得更紧了些，手抓着他衣角，指节发白。
“我也在等。”她说，“我绣蝴蝶，一针一针，我知道你会来。我藏铜锁，十年都没让他们找到。我就等着……你能摸到它，就知道我没变心。”
他闭上眼。
想起那天破门而入，她坐在角落，低着头做活。他喊她名字，她没抬头。他走近一步，她才慢慢转脸。脸上有疤，眼神空，可那双眼睛，是他从小看到大的。
他当时一句话没说，只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
现在他又抱住了她。不一样了。那时候她是被人拖回来的，他是冲进去抢人的。现在他是躺着，她是守着。他是醒的，她是哭的。
“别哭了。”他低声说，“我醒了。我在。”
她摇头，还是不松手。
“我害怕。”她说，“我怕你是幻觉。我做过太多梦，梦见你来找我，醒来还是黑屋子。我怕这次也是梦……我一睁眼，你又没了。”
他抬起右手，抹她脸上的泪。动作笨，擦得她皮肤发红。但他一直擦，直到她停止抽泣。
“不是梦。”他说，“你看我手腕。”
她愣住，慢慢松开手，低头看他左腕。灰布袖子滑下去一截，露出那个“守”字刺青。颜色旧了，边角有点模糊，但还在。
她伸手，一根手指顺着笔画描了一遍。
“你没丢。”她轻声说，“你一直守着这个字。”
“守一个人。”他说。
她抬头看他，眼睛红肿，却亮起来。
“现在我能护你了。”她说，“你倒下了，我没跑。我用银针打了人，我还给你换药、喂水。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只会躲的人了。”
他看着她。很久。
然后点头。
“我知道。”他说，“你比我强。”
她摇头，又要哭，但他先开口了。
“我们回家。”他说，“不找了。不杀了。就两个人，好好活着。”
她盯着他，呼吸变慢。
“真的？”她问。
“真的。”他说，“我累了。你也累了。我们歇一歇。”
她慢慢靠回他肩上，手放在他胸口，摸到了硬物。她没拿出来，只是按着。
“半块铜锁。”她说，“我还留着另一半。”
他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但很稳。
两人不再说话。
窗外天色一点一点亮起来。药罐还在炉上，火灭了，水冷了。桌上布巾已经干了，皱成一团。地上有昨夜落的灰，没人扫。
但他们谁也没动。
她趴在他肩上，眼睛闭着，但没睡。他在她耳边呼吸，一起一伏。他左手伤处隐隐作痛，但他没松手。
她忽然说：“我想晒太阳。”
他“嗯”了一声。
“还想买布，绣完那只蝴蝶。”
“我去买。”
“你能陪我吗？”
“一直陪你。”
她嘴角动了一下，像是笑了。
他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肩膀。
她的手还按在他胸口，贴着铜锁的位置。
屋外传来第一声鸡叫。很远。接着是第二声。
他眼角忽然有点湿。
他没擦，任那一滴滑下来，落在她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