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闹剧,来得突然,去得也快。
贺峥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和厌倦涌上来。
他看了一眼身侧还在微微发抖、眼泪要掉不掉的时言,又扫过周围那些仍未散尽、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一句话也不想再多说。
他弯腰,重新提起地上那些显得格外沉重的物件,另一只手,近乎粗暴地拽住时言的手腕,低喝一声:“走。”
时言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腕生疼,却不敢吭声,只努力跟上他的大步。
身后,村民们意犹未尽的议论声,细细碎碎,像夏夜恼人的蚊蝇,久久不散。
回到家,贺峥沉着脸,将手里的东西胡乱搁在堂屋桌上,发出不大不小的闷响。
他没再看时言一眼,径直转身进了厨房,很快,里面传来锅碗瓢盆略显用力的碰撞声。
时言站在院子中央,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被拽紧的灼痛和微微的麻。
他低着头,用另一只手无措地揉着那圈红痕,眼眶还红着,鼻尖也泛红,像只被暴雨淋懵了、找不到窝的雏鸟。
“言言?”
贺奶奶从里屋摸索着出来,老人家眼睛虽不大好,感觉却敏锐,“怎么站在那儿不吭声?眼睛怎么红了?过来,让奶奶瞧瞧。”
温柔的声音像一道暖流,轻轻冲开了淤塞的委屈。
时言慢吞吞挪过去,蹲在奶奶腿边,把脸靠在她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上,断断续续把刚刚的事说了。
当然,略去了贺峥拽他手腕的细节,只反复嘟囔着“没偷鸡”、“饿”、“看看”。
贺奶奶轻轻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好孩子,奶奶知道,你没偷。是那赵大虎混账,别理他。咱们行得正,不怕。”
她枯瘦的手指摸了摸时言微湿的眼角,“吓着了吧?没事了,回家就没事了。小峥他就是脾气急,心是好的。”
时言在奶奶温柔的抚慰下,情绪慢慢平复,只是心里还堵着一团,闷闷的。
厨房里的动静不知何时停了,饭菜的简单香气飘散出来。
贺峥端着一碟炒肉、两碗糙米饭和一碗稀薄的米汤出来,摆在桌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吃饭。”
时言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挨到桌边,刚刚拉开凳子坐下——
手腕再次被抓住。
贺峥将他从凳子上拉起来,一言不发,拽着他直接往楼上那间简陋的厢房走去。
“砰!”
房门在身后关上,狭窄的屋子里顿时昏暗下来,只有窗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天光。
“为什么到处乱跑?”
贺峥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火气,却又被他强行压制着,显得更加冷硬。
“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短你喝了?嗯?”
他逼近一步,阴影笼罩下来,“非得往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钻?今天看鸡,明天是不是要去摸鱼?后天呢?这村子有多大,你认得几条路?我有没有告诉你,找不到路就在原地等!”
时言被他问得懵了,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渗进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只有前段时间那些混杂着焦虑和饥饿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
奶奶躺在床上咳嗽,脸烧得通红,药罐子空了。
贺峥……贺峥不在家,好像去了很远的镇上做工,要好几天才回来。
他急得团团转,想去找村里的大夫,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上次贺峥带他去过的那个院子。
他在弯弯绕绕的村路上走了很久,太阳晒得头晕,肚子咕咕叫,越走越陌生,到处都是差不多的土墙和篱笆。
最后蹲在一棵树下,直到被好心的村人看见,送回了家,奶奶的病还是隔壁婶子帮忙找了赤脚郎中……
他想说,他不是故意乱跑,他只是想找大夫,只是迷路了。
可这些纷乱的画面和焦急的情绪堵在喉咙口,变成破碎的音节:“奶奶,生病,找……找……”
“找什么找!”
贺峥根本没能听清,或者说,他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烦躁支配着。
那种明明厌恶这累赘,却又不得不一次次为他善后、因他而陷入是非的无力感。
“家里没饭给你吃吗?饿得要去别人家门口闻肉香?让人指着鼻子骂小偷?还是你觉得,我天天闲着,光跟在你后面找你就有时间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成了低吼,在昏暗的屋子里震荡。
时言吓得肩膀一缩,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但他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只是拼命摇头,眼泪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贺峥盛怒的脸。
“我没有,不是。”他徒劳地辩解,声音细如蚊蚋。
贺峥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样子,心头那股邪火非但没熄,反而烧得更旺,掺杂进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刺痛的情绪。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脸。
“今天晚上,不许吃饭。”
“就在这屋里好好想想,长长记性。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什么时候再说。”
说完,他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反手又将门带上。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落锁的声音,又或许只是门闩被带上了。
屋子里彻底陷入了昏暗和寂静。
时言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浸湿了粗布裤腿。
他不明白,为什么哥哥这么生气。他肚子好饿,手腕好疼,心里好难受。
院子里隐约传来碗筷轻碰的声音,还有贺奶奶低低的、听不分明的话语。
饭菜的香气似乎更清晰了些,丝丝缕缕,从门缝底下钻进来。
时言把膝盖抱得更紧,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抽噎。
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浓稠的夜色,彻底覆盖了这间小小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