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雪地的声响里,陈默的拇指在方向盘上轻轻叩了两下。
后视镜里那两点红光又逼近了些,像两盏浸在雾里的血灯。
他想起十年前坍塌现场的警报灯,也是这样黏着人不放,直到整栋楼变成废墟。
“苏晴,把卫星电话塞进铅盒。”他对着对讲机开口,声线比冰面还冷,“所有设备断网,手机卡拔了埋雪堆里。”
副驾上的苏晴烟正攥着那截混凝土切片,闻言指尖一紧,切片边缘的锈渣扎进掌心。
她没喊疼,先把切片塞进防震箱,动作快得像在抢时间——陈默说过,每拖延三十秒,追踪者的定位精度就能提升一倍。
铅盒的磁吸扣“咔嗒”合上时,她瞥见陈默的喉结动了动,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像台精密仪器突然卡了半拍。
挖机的外部探照灯次第熄灭,驾驶舱陷入昏黄的应急光里。
陈默转动操作杆,履带缓缓倒转,压过的雪痕被融水慢慢洇开。
他盯着惯性导航仪上跳动的数字,左手在大腿上敲出摩斯密码——这是他和苏晴烟的暗语,三短一长代表“安全距离不足”。
“周胖子,切断GpS。”他对着车载电台补了一句,“用陀螺仪校准,误差控制在五米内。”
周胖子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收到,已经黑进路政监控,他们的热成像还在追咱们半小时前的轨迹。”
陈默的指节抵着下巴,目光扫过左侧山脊——那里有处融雪形成的沟壑,像道天然的疤痕。
“走沟底。”他突然转动操作杆,挖机庞大的机身缓缓侧移,履带压碎的冰碴子溅在玻璃上,“雪水会冲掉履带印,三公里后折返。”
苏晴烟趴在车窗上看出去,沟壑两侧的雪墙足有两人高,挖机的影子被挤成窄窄一条。
她摸出微型望远镜扫向后侧,那两台越野车的灯光果然在山脊线处顿住,像两条被砍断的尾巴。
“陈工,”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呵出的白雾,“你说他们怎么找到这儿的?”
陈默的手指在操作台上敲了两下,那是在回忆时间线。
昨夜打捞混凝土块时,他们用的是加密卫星链路;苏晴烟去档案馆,走的是陈工当年教的“影子路线”;就连生活舱的电源,都是从冰面下引的地热——所有可能暴露的节点都掐断了。
“可能在混凝土块里。”他突然说,目光投向后方的货舱,那里锁着半吨重的样本,“如果钢材里嵌了追踪器……”
苏晴烟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抓起桌上的金属探测器冲向货舱,探测头刚贴近混凝土块,“滴——”的长鸣就炸响在寂静里。
驾驶舱的门被撞开时,陈默正调整挖机角度。
苏晴烟的呼吸扑在他后颈:“在钢筋里,微型的,比米粒还小。”
他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十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坍塌前三天,陈工拿着钢筋样本找他,说“这批钢筋贴纸摸起来不对”,当时他还笑老陈太谨小慎微。
“把样本泡进液氮。”他说,声音像冻硬的铁,“追踪器的电池在零下196度下会失效。”
苏晴烟转身要跑,却被他拽住手腕。
“先锁门。”他指了指后视镜,那两点红光又亮了,这次更近,“他们换了热成像仪。”
夜色渐深时,挖机终于在沟壑尽头停住。
陈默打开舱顶的伪装网,帆布上的雪块簌簌落下,很快和周围的雪山融成一片。
苏晴烟抱着液氮罐从货舱钻出来,睫毛上结着白霜:“追踪器冻住了,信号源消失。”
他点点头,从工具箱摸出军用望远镜。
山脊线外,两台越野车的车灯排成一条直线,像两柄插在雪地里的刀。
“魏国栋急了。”他说,指腹摩挲着望远镜的调焦环,“昨天刚上传证据,今天就追过来。”
苏晴烟的手机在铅盒里震动——田为民的未接来电,短信只有四个字:“紧急通知”。
她把手机递给陈默,屏幕上是省厅文件的照片:《关于加强边境水域生态保护的紧急通知》,红章盖得方方正正,“擅自施工”几个字被圈了红。
“田局的电话。”她轻声说,“他说协查函已经签了,但……”
“但他把文件拍给你了。”陈默替她说完,指节抵着下巴笑了笑,那是种不带温度的笑,“老田这是在划清界限,又不想真把我们推进火坑。”
他从口袋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是用烟盒纸画的路线图,三个岩洞位置标得密密麻麻。
“让牧民放映队把这个传出去。”他对苏晴烟说,“就说有外地游客迷了路,需要借住。”
苏晴烟接过纸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操作杆磨出来的,像块生硬的疤。
“你要引他们去假目标?”她问。
陈默没回答,只是指了指远处的空油桶。
那些油桶被他用绳子连在一起,风一吹就“哐当哐当”响,像台老旧的拖拉机。
“热成像会把震动当机械源。”他说,“他们今晚肯定去掀油桶。”
雪落得更密了。
陈默裹紧冲锋衣走向挖机尾部,苏晴烟跟着,靴底在雪地上踩出两串深印。
他停在冰面边缘,掏出冰镩敲了敲——冰层发出空洞的回响,和昨夜不同。
“老张来了。”他突然说,弯腰捡起插在雪堆里的冰镩,铜片在月光下泛着暗黄,“这冰镩的缠法是老冬捕的手艺,铜片压在螺旋纹第三圈,是在说加热频率要调。”
苏晴烟凑近看,冰镩柄上果然有三道极浅的刻痕。
“他怎么找到这儿的?”
“他不想被找到。”陈默转动冰镩,金属在掌心发出轻响,“所以没进帐篷,没留一句话。”
凌晨两点,陈默的挖机臂再次插入冰面。
这次他调了加热探针的脉冲频率,冰屑飞溅的声音比昨夜轻了大半。
苏晴烟举着红外热像仪,屏幕上的红色光斑始终没超过20度——老张的提示管用了。
“触底了。”陈默盯着操作屏,抓斗的液压杆微微震颤,“有金属反馈。”
苏晴烟的呼吸突然变重。
抓斗缓缓上升时,冰面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却没发出半点脆响。
当那只铁箱露出水面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箱角的俄文警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道淬了毒的符咒。
铁箱的锁扣是密码式的,陈默用改锥挑开时,铁锈簌簌落在雪地上。
里面的账本复印件比想象中薄,却重得压手。
苏晴烟翻到第三页时,手指突然顿住:“魏建邦……这是魏国栋的曾用名。”
陈默凑过去,签字栏的钢笔字力透纸背,和档案馆举报信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最末页的照片让他的呼吸停滞——二十年前的渡口码头,一群工人咧着嘴笑,后排角落站着个穿蓝工装的年轻人,胸前的安全监督员证牌上,“魏国栋”三个字清晰可辨。
他捏着照片的手在抖。
十年前的粉尘突然涌进鼻腔,陈工的声音在耳边炸响:“陈默快跑!”这次他没逃,反而抓起扳手走向舱外。
雪地上,他用扳手刻下四个字:“你还活着?”
刻痕刚成型,他就用雪抹了个干净。
远处山脊,一道微弱的红光闪过——是激光测距仪的反射。
苏晴烟从舱里探出头:“陈默,有人往这边来了。”
他抬头望去,雪雾里隐约有两个影子,一个是牧民的老羊皮袄,另一个……
“是个孩子。”他说,目光落在少年怀里的布包上,“带着信。”
风卷着雪粒扑过来,模糊了少年的脸。
陈默摸了摸胸口的手表,指针依然停在9:17,这次,他听见的不是废墟里的哭喊,而是雪地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