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上的脚步声碎成冰碴,陈默的拇指在冲锋衣口袋里扣住战术手电开关。
苏晴烟已经摸到了腰间的防狼喷雾——这是他去年在滇南雨林教她的应急习惯,此刻金属罐身贴着掌心,像块发烫的冰。
少年的轮廓先从雪雾里浮出来,十四五岁模样,羊皮袄袖口翻出毛边,怀里紧抱着个裹红布的包袱。
跟在他身后的老人佝偻着背,蓝布衫下摆结着冰棱,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拖出湿痕。
陈默松开手电,他认出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老陈会计,原港口财务代理,十年前曾在事故项目的审计报告上签过“数据存疑”四个字。
“陈工。”老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链条,人冻得直打颤。
他抬起手,指节蜷成青紫色的虾,“阿木仁家的小子说你们在这儿。”
苏晴烟已经冲过去扶人,羽绒服下摆扫起雪粉。
老陈会计的手掌贴上她胳膊时,她倒抽一口凉气——那温度比雪地还低,像块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快进生活舱!”她半搀半架着人往挖机尾部走,靴跟在冰面上凿出小坑,“有电热毯,还有姜茶。”
陈默落在最后,目光扫过少年怀里的红布包。
少年察觉他的视线,立刻把包袱往怀里拢了拢,露出半张被冻得通红的脸:“阿爷说这是要紧东西,不让我碰。”
生活舱的暖气“轰”地裹住三人时,老陈会计的牙齿还在打战。
苏晴烟扯下他的蓝布衫,裹上电热毯,又把保温杯塞进他手里。
老人捧着杯子,水汽模糊了镜片,却始终没松开攥着塑料袋的右手——那是个泡得发皱的透明塑料袋,里面塞着枚银色U盘。
“十年前……”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冰碴碎裂的脆响,“我管着港口的票据存档。魏国栋让人来烧账册那天,我把原始联副联全拍了照。他们换了三次审计系统,以为删掉电子档就干净了……”他的手指终于松开塑料袋,U盘“咔嗒”掉在桌上,“备份在我老家腌菜坛底下埋了八年,上个月我把它烤干了。”
陈默的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的暴雨夜突然涌进鼻腔——他抱着血肉模糊的陈工往救护车跑时,会计室的窗户正往外冒黑烟,老陈会计被两个穿西装的男人架着,嗓子喊哑了:“那些钢材的质检单有问题!”
“他们调我去守仓库,又逼我提前退休。”老陈会计的手指抚过U盘,像在摸孩子的头,“可我每月初一都去省住建厅门口转,看魏国栋的名字往上升。上个月在菜市场,我听见俩老头唠嗑,说有个开挖机的在查十年前的塌楼案……”他突然抬头,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那栋楼的设计图是你签的字,对吧?”
苏晴烟的手悬在半空。
她想起三天前在档案馆翻到的设计蓝图,右下角“陈默”两个字力透纸背,当时陈默盯着那行字看了十分钟,指腹反复摩挲签名处的折痕。
“您怎么知道?”她轻声问。
老陈会计笑了,皱纹里渗出水珠,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当年图纸送审那天,我在走廊撞见你。”他朝陈默抬抬下巴,“你抱着蓝图跑太急,撞翻了我的茶缸。我蹲下去捡茶缸,看见蓝图右下角的签名——小年轻的字太扎眼,跟刻在钢板上似的。”
陈默的手指在桌沿敲了两下。
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苏晴烟数着节奏,三长两短,是“关键信息确认”的暗语。
他伸手拿起U盘,金属外壳还带着老陈会计掌心的余温:“里面有什么?”
“钢材替换记录,验收单造假流程,还有……”老陈会计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一段监控。”
苏晴烟已经打开笔记本电脑。
她把U盘插进去时,系统提示需要解密,密码框跳出的瞬间,老陈会计突然说:“。”
“这是我女儿的生日。”他解释,“那年她考上大学,我第一次觉得当会计也能挺直腰杆。”
解密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时,陈默的背绷得像根钢筋。
屏幕上跳出的视频画质模糊,却足够清晰——深夜仓库里,两台喷砂设备在轰鸣,两个穿工装的男人正用钢刷清理钢材表面。
其中一人摘下帽子擦汗,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魏国栋,二十年前的魏国栋,脸上还没长出现在的儒雅纹路,左眉骨有道新鲜的疤。
“事故前十七天。”苏晴烟指着画面右下角的时间戳,声音发颤,“他们在改钢号。原厂是q235b,喷成q345d。”
陈默的手指按在键盘上,指节泛白。
他想起陈工出事前那天,老人举着钢筋样本冲进办公室:“小陈你看,这钢筋贴纸边缘有喷砂痕迹!”当时他正被甲方催着出修改图,头也不抬地说:“陈工您老又多疑了,质检报告都盖了章的。”
“我剪了15秒循环片段。”苏晴烟的手指在触控板上翻飞,“没有声音,只有画面。”她抬头看陈默,“匿名上传?”
陈默盯着屏幕里魏国栋的脸,十年前的粉尘突然涌进喉咙。
他想起陈工最后说的话:“快跑!”当时他跑了,带着半条命从废墟里爬出来;现在他要站着,把该跑的人逼进废墟。
“传。”他说,“附边境坐标。”
六小时后,苏晴烟的卫星电话在铅盒里震动。
她戴着橡胶手套取出手机,屏幕上是田为民发来的截图——某匿名论坛热帖《雪地下的钢印》,播放量三百万,评论区被“求原图”“查清楚”刷到爆。
但当她刷新页面时,帖子已经变成“404”。
“撤得真快。”她把手机递给陈默,“不过缓存还在,我同步到了三个海外云盘。”
陈默没接手机。
他站在生活舱窗边,望着雪地里那台被伪装网盖住的挖机。
月光把履带的影子拉得老长,像道指向过去的箭头。
“不藏了。”他突然说,转身走向驾驶舱,“重启GpS,上传坐标。”
苏晴烟跟着他,雪地靴踩出“咯吱”声:“你要干什么?”
“告诉他们,我在冰下第十七号点位等。”陈默坐进驾驶座,手指在操作台上快速敲击,“纪委、住建部、媒体,都发一份。”他调出邮件界面,正文只写了一行字:“请派人查看冰下第十七号点位,那里有一根没断完的主梁。”
发送键按下时,苏晴烟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那是他做重大决定时的习惯,像台精密仪器校准最后一个齿轮。
“赵叔呢?”她突然问。
赵铁山正蹲在挖机侧面,往布包里塞晒干的黄芪。
听见动静,他抬头笑了笑,护林员帽檐压得低低的:“我去镇里寄信。”他拍了拍布包,“王秀兰开的用药单在最上面,巡逻队查过三次,都信我是采药的。”
陈默走过去,递给他一捆油纸包:“里面是草药样本,混着举报信副本。”
赵铁山接过时,两人的手掌在布包上碰了碰。
老伐木工的掌心有十年前拉锯留下的老茧,陈默的掌心有挖机操作杆磨出的薄茧,像两块生硬的疤,却碰出温热的响。
“二十公里雪路,慢着点。”陈默说。
“知道。”赵铁山背起布包,转身走进雪雾。
他的脚印很快被新雪盖住,只留下一行浅浅的凹痕,像条藏在雪里的线索。
深夜的河床结着薄冰。
陈默脱掉手套,掌心贴上裸露的钢筋断口。
金属的冷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他却闭紧眼睛——风穿过钢筋缝隙,发出呜咽声,像极了十年前废墟里的哭喊。
“陈默!”
“陈工!”
“快跑!”
幻象里,混凝土块从头顶砸下,钢筋扭曲成蛇的形状,陈工的安全帽滚到他脚边,帽檐内侧用红漆写着“平安”。
这一次,他没有捂住耳朵,而是对着虚空大喊:“我没跑!我回来查账了!”
回声撞在冰面上,惊起几只夜栖的乌鸦。
陈默睁开眼时,看见苏晴烟站在五步外,相机挂在脖子上,显示屏亮着幽蓝的光。
“拍什么?”他问。
苏晴烟没说话,把相机递给他。
屏幕里是张刚拍的照片:月光下的河面,冰层下有道模糊的阴影,像团扭曲的黑色蛛网。
“自动连拍的。”她轻声说,“你喊话的时候,快门刚好响。”
陈默凑近看。
阴影边缘有几处凸起,像极了脚手架的横杆。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屏幕,突然想起今天下午老陈会计说的话:“当年那批钢材,有三车没进质检站。”
雪又开始下了。
陈默把相机还给苏晴烟,转身走向挖机。
驾驶舱的灯亮起来时,他瞥见河面冰层下的阴影动了动,像有什么东西正从深水里浮上来。
远处山脊线传来汽车引擎声,很轻,却清晰。
陈默摸出战术手电,往空中照了三下——那是和周胖子约好的“安全信号”。
很快,山脊另一侧亮起回应的闪光,像颗落在雪地里的星星。
苏晴烟裹紧羽绒服走过来,手里端着两杯热可可:“田局刚发消息,说省厅明天要开新闻通气会。”
陈默接过杯子,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他望着河面冰层下缓缓移动的阴影,突然笑了:“通气会?”他喝了口热可可,甜腻的暖意漫过喉咙,“他们该通的,是十年前那座楼的气。”
雪越下越密,把挖机的影子渐渐埋进白色里。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对准陈默的侧脸。
取景框里,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块淬过冰的火炭。
山脚下的公路上,两辆越野车的灯光刺破雪幕,正朝着河床方向缓缓移动。
驾驶座上的男人放下望远镜,对着对讲机说:“目标在冰面,准备行动。”
而在三百公里外的省城,省纪委值班室的电话突然响起。
值班员拿起话筒,听见对方说:“您好,这里是国家监察委员会信访室,有封来自边境的挂号信需要紧急转办。”
窗外的雪还在飘,陈默的手表依然停在9:17。
但这一次,他听见的不是废墟里的哭喊,而是冰面下传来的细微震动——那是钢铁在苏醒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