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带碾过冰面的脆响渐远时,陈默的指节还抵在方向盘上,江鸥的尾音像根细针,正缓缓挑开记忆里最深处的茧。
他扫过后视镜确认苏晴烟的越野车已拐向县城方向——她要去档案馆查港口旧档,而他的目的地,是下游三公里处那座爬满青苔的废弃码头管理房。
管理房的木门卡在半开的位置,积灰被风卷起,在光柱里跳着细沙的舞。
陈默弯腰避开脱落的墙皮,靴底碾碎了半片生锈的搪瓷杯,碎片声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着飞走。
屋内最显眼的是墙角那台墨绿色短波收发机,天线仍倔强地戳向窗外,金属杆上的红漆剥落,露出底下暗黄的铜芯——和十年前工地广播室那台,连型号都一模一样。
他从工具包摸出软毛刷,轻轻扫去收发机面板上的灰。
旋钮上的刻度已经模糊,调谐指针却还能转动,金属摩擦声像极了当年张工用改锥敲他图纸时的轻响。
当频率转到昨夜那个突然跳出来的波段,扬声器里先是刺啦的电流声,接着“别信申报表……他们换了钢号贴纸”的沙哑男声再次响起,尾音被噪音扯得支离破碎。
陈默的呼吸顿住。
他掏出录音笔对准扬声器,反复回放三次,用铅笔在掌心记下夹杂在杂音里的数字——38°42′17″N,121°05′33″E。
地图软件打开时,蓝色定位点落在河湾深水区,周围密集的礁石图标像撒在水面的碎玻璃。
“结构废料不会自己沉到礁石群。”他对着车载屏幕喃喃,指节叩了叩声呐扫描键。
深夜的河面结着薄冰,声呐波穿透冰层时,屏幕上的绿色波纹突然凝滞,十五米深处的阴影轮廓逐渐清晰——是长方体堆叠的金属堆,边缘的凸起像断裂的钢筋。
同一时间,县城档案馆的檀香混着霉味钻进苏晴烟的鼻腔。
她戴着圆框眼镜,把笔记本压在《港口志》上,指尖在微缩胶片阅读器的按键上悬了三秒。
档案管理员在走廊另一端整理报纸,老花镜滑到鼻尖,正用镊子夹起泛黄的《2013年建材纠纷通报》。
“同志,能帮我调下90年代涉外纠纷的卷宗吗?”她推了推眼镜,声音放得又软又糯,“我在写地方志,想补点当年的经贸细节。”
管理员抬眼时,她恰好把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是陈默教她的“降低防备”小动作。
果然,老人翻了翻登记本,从最里层的铁皮柜抽出个牛皮纸袋:“这案子当年没立案,材料都在这儿了。”
苏晴烟的心跳漏了一拍。
卷宗第一页是举报信,钢笔字力透纸背:“魏国栋(曾用名魏建邦)授意更换RUS批次钢号贴纸,伪造质检报告……”她快速翻到末页,“举报人已离职,材料不予立案”的批注下,有个模糊的签名,正是当年分管基建的副厅长。
微缩胶片相机藏在笔记本夹层里,她按动快门时,闪光灯在暗室里闪过一道幽蓝。
警报声突然炸响,像根针戳破了所有伪装。
管理员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苏晴烟手忙脚乱收起相机,胶片盒却“啪”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指甲掐进掌心,把胶片塞进左脚鞋垫——这是陈默教她的“最危险的安全藏身处”。
“姑娘?”管理员的影子投在地上,苏晴烟抬起头,眼眶泛红:“对不起,我手滑碰了灯……”她指了指掉在脚边的阅读器,“我就是太激动了,这些老资料对我太重要。”
老人叹了口气,弯腰帮她捡阅读器:“年轻人写东西不容易,下次小心点。”
等苏晴烟抱着笔记本冲出档案馆时,后颈全是冷汗。
她摸了摸鞋垫里的胶片,触感薄得像一片月光,却重得压得脚底板生疼。
陈默的挖机在黎明前的河面投下巨大阴影。
他改装了前端快换接口,高压气泵的轰鸣盖过了冰裂声,牵引绞盘的钢缆绷成一根银线,垂进十五米深的水里。
第一次打捞时,钢缆在接近水面时突然断裂,“啪”地抽在挖机臂上,火星溅得陈默脸上生疼。
“应力计算错了。”他抹了把脸,手套上沾着血——是钢缆崩断时擦破的。
苏晴烟递来创可贴,他却盯着水面发呆:“水流方向是北偏东15度,得借冲力卸一部分拉力。”
第二次下潜时,陈默把挖机臂调整了23度角。
浮筒开始充气的瞬间,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钢缆缓缓上升,水面翻起浑浊的浪花,当第一块混凝土残块露出冰面时,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那表面的裂纹像蛛网,裹着二十年的淤泥,却掩不住内部稀疏的钢筋,锈得发黑,比设计图上的间距宽了整整十厘米。
切割刀划过混凝土的声音刺耳。
当剖面完全暴露时,陈默的手突然抖了。
夹缝里卡着一只机械表,玻璃碎成星芒,指针永远停在9:17——正是当年那栋商务大厦坍塌的时刻。
表壳背面刻着“陈建国 2012.10”,苏晴烟的手指抚过刻痕,声音发颤:“陈工的入职时间,是2012年10月。”
那天夜里,陈默的生活舱没开灯。
苏晴烟把手表轻轻放在他床头,金属表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块凝固的时间。
陈默盯着它,眼前闪过十年前的场景:混凝土断裂声、张工的嘶吼、漫天的粉尘里,陈工的对讲机在响,“陈默快跑!陈默——”
他闭上眼,却坠入更深的梦境。
废墟里全是喊他名字的声音,张工、陈工、当年没逃出来的小李、抱着图纸的实习生……他蹲下身,指尖触到一根冰凉的钢筋,那些声音突然清晰起来,不是尖叫,不是求救,是“记住”,是“别让我们白死”。
“我听见了,我都记下了。”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哑得像砂纸。
醒来时天已大亮,手表被他攥在掌心,表蒙的碎玻璃在掌纹里压出红痕。
苏晴烟端着热粥站在舱门口,眼睛肿着——她守了他半宿。
“证据都上传了。”陈默把U盘递给她,“张律师说省级纪委的通道最安全。”U盘附件里的备注他写了又改,最后只留一句:“我不是要毁掉谁,是不想再有人死得不明不白。”
挖机重新启动时,朝阳把履带的影子拉得老长。
陈默在高坡处停了会儿,回头望了眼冰河方向——那里曾沉埋着他的噩梦,也捞起了真相。
后视镜突然闪过一道光,他眯起眼,两台黑色越野车正从山脊后缓缓驶出,车头灯在晨雾里像两只泛红的眼睛。
“苏晴,启动静默模式。”他按下对讲机,声音平稳得像从未动摇过,“把卫星电话收进铅盒,所有设备断网。”
履带重新碾过雪地的声响里,陈默摸了摸胸口的口袋——那里装着陈工的手表,指针依然停在9:17,但这次,他不再逃避那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