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勒川的夜,像被浓墨泼过的宣纸,火是唯一的颜色。北阙军焚仓的烈焰冲天而起,火舌舔碎残雪,发出“嗤嗤”的哀鸣。风助火势,卷起焦黑的麦粒,打在萧霜雪的面颊,生疼,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师父用竹条打他手心时的触感——疼,但清醒。
“主帅,火场东南角,守军不足三百,皆是老弱。”林阙低声回报,声音被热浪烤得发干,“再拖片刻,等沈观澜的援军赶到,就真没机会了。”
萧霜雪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看见火海之上,一轮残月被浓烟啃噬得只剩银钩,像极了那枚被抛进死魂崖的帅印——残缺、冷漠、却牵动天下。他忽地笑了,笑意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老弱?老弱才好。沈观澜算准我萧霜雪不会对老弱动刀,可我今日,偏要做一回‘恶人’。”
话音落下,他翻身上马,玄色大氅被热浪掀起,像一面逆风招展的旗。马蹄踏过火场边缘的积雪,雪水瞬间蒸腾,化作白雾,又迅速被火舌吞没。林阙愣了半息,忽地明白了——主帅不是要“夺火”,而是要“借火”,借北阙军自己的火,烧穿沈观澜布下的“民心”樊笼。
“全军——卸刃!”萧霜雪的声音不高,却压过烈焰咆哮,清晰地传入每一人耳中,“以布蒙面,以雪覆甲,随我冲入火场,只救人,不杀人。能救一人,便减一分沈观澜的‘民心’;能救十人,便添一分我霜雪军的‘人心’。今日之后,天下人自会明白——是谁在焚他们的命,又是谁在救他们的命!”
“是!”
三千轻骑齐刷刷翻身下马,动作轻得像雪落无声。他们扯下袖袍蒙住口鼻,以雪搓手,以雪覆甲,随后跟随那道玄色背影,冲入火海。烈焰灼烧衣角的焦糊味瞬间弥漫,却无人停顿。有人被热浪掀翻,就地滚入雪堆,扑灭火焰后,又爬起继续冲;有人被倒塌的梁木砸中,同伴便徒手扒开燃烧的木板,鲜血与焦黑混在一处,却无人发出一声惨叫。火场外,尚未逃远的北阙百姓,怔怔望着这一幕,眼底映出两种颜色——一种是焚尽一切的赤,一种是劈开火海的玄。
“娘……那是霜雪军?”一个被妇人抱在怀中的孩童,怯生生开口,声音被热浪烤得发颤。
妇人没有回答。她看见一名霜雪军士兵,为救被困在粮仓下的老妪,徒手掰断燃烧的木门,掌心皮肉瞬间焦卷,却死死撑住门框,直到老妪被同伴拖出。士兵转身之际,妇人看清他年轻的面容,看清他眼底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也看清他玄色甲胄上,那枚被火烤得发白的“霜雪”二字。她忽然跪下了,额头抵住焦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霜雪军——是活人!是活人哪!”
哭喊声像一粒火星,落入干燥的人心草原,瞬间燃起无法扑灭的野火。更多百姓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火场。有人开始帮忙抬伤员,有人开始用木桶舀雪,泼向蔓延的火舌。北阙军老弱守军怔怔望着这一幕,握刀的手开始发抖——他们接到的命令,是“焚仓后撤,遇霜雪军格杀勿论”,可此刻,格杀的对象,正用被烧伤的手,将他们的百姓从火海里推出来。
“将军……还杀吗?”一名北阙老兵颤声问带队校尉。
校尉没有回答。他看见一名霜雪军士兵,背着被烟熏晕的北阙孩童,冲出火场时,被燃烧的横梁砸中后背,士兵口吐鲜血,却将孩子死死护在身下。校尉的刀,当啷一声落在焦土上。他缓缓跪倒,朝向火海,朝向那道玄色背影,叩首,再叩首。老兵们随之跪倒,像一片被风吹折的枯麦。
火场外,萧霜雪勒马,回身望向跪倒的北阙军,眼底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更深的沉静。他抬手,以剑柄抵住眉心,向跪倒的敌人,行了一个霜雪军最高礼仪——剑眉礼。礼毕,他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一个人听见:“北阙的兄弟们,火是沈观澜点的,命是你们的。今日我萧霜雪救人,不为收编,不为怜悯,只为告诉天下——民心不是烧出来的,是活出来的。若你们还信‘活’,便让开一条路,让我借你们的火,去烧一烧那烧火的人。”
校尉抬头,满脸烟尘与泪水混成沟壑,却咧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霜雪帅,路——给您让开了。可您要烧的人,在三十里外,有十万铁骑护着。您这三千轻骑,怎么烧?”
“烧人,不必多,只要准。”萧霜雪抬手,指向火海最深处,那里,一座高达十丈的粮仓尚未完全坍塌,火舌正顺着风势,向北方蜿蜒,“看见那道火舌了吗?沈观澜用‘星桥烟’引地脉,我便用‘火舌’引天火。赤勒川的火,会顺着风,烧向王庭,烧向燧星仪,烧向沈观澜亲手布下的‘民心’祭坛。我要让他亲眼看看,他用来焚世的火,如何焚了他自己。”
校尉怔住,旋即大笑,笑声沙哑,却带着说不出的畅快:“好!霜雪帅,您借火,我借命!北阙军赤勒川守军,尚余二百三十七人,愿为前驱,领火北上!”
“愿为前驱!”老兵们齐声吼道,声音被热浪烤得扭曲,却带着赴死的决然。
萧霜雪深深望他们一眼,忽地拔剑,剑锋划破掌心,鲜血滴入焦土,瞬间凝成朱红冰珠:“以血为契,以火为证。今日之后,天下再无北阙与霜雪之分,只有——活人!”
“活人!”
吼声冲天而起,竟压过烈焰咆哮。火舌在这一刻,仿佛也被这股无形的势所震慑,微微低伏。远处,沈观澜立于王庭望楼之上,望着赤勒川方向冲天的火光,指尖第一次,轻轻颤了颤。
“先生,赤勒川火场,百姓倒戈,守军投敌,霜雪军……正引火北上。”信使单膝跪地,声音发颤,“我们,是否拦截?”
沈观澜没有立即回答。他抬手,接住一缕随风飘来的焦黑麦粒,指尖轻捻,麦粒碎成粉末,被风吹散。他望着粉末消散的方向,忽地笑了,笑意里带着久违的兴奋:“萧霜雪,你终于学会用‘人心’了。好,很好。你若不来,这盘棋,反倒无趣。”
“传令——十万铁骑,退后五十里,让出‘星桥古道’。我要让他一路无阻,亲眼看见燧星升起的刹那,再亲手——掐灭他的希望。”
“是!”
夜更深,火更旺。赤勒川的火舌,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转向,像一条被唤醒的赤龙,带着焚尽一切的怒意,扑向北方,扑向王庭,扑向那轮即将升起的“天火燧星”。而立于龙首之上的,正是那道玄色背影——他掌心尚滴着血,剑尖尚燃着火,眼底却映着更遥远的天下。
天下之争,终入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