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行
再次清醒时,我躺在颠簸的行军榻上,窗外是北辽特有的、刮着铁砂似的风雪。
凤然正用匕首削着一颗冻硬的果子,银亮刀尖擦过我干裂的唇:
「新帝喜欢看祭品清醒着被剐满三千刀。」
我咽下混着冰屑的果肉,喉间划过一道冰线:
「殿下…连下刀的顺序…都替臣想好了?」
他忽然将整颗冻果塞进我嘴里:「不。」
刀柄重重撞上我肋下旧伤:
「是怕你路上饿死了。」
意识是被一种钝重的、持续的颠簸感,和刺入骨髓的寒意共同拽回来的。
睁开眼,视线里是粗糙的、不断晃动的车篷顶。寒气无孔不入,即便身下垫着厚厚的皮毛,依旧能感觉到那股子阴冷顺着车厢底板丝丝缕缕地渗上来。窗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夹杂着某种硬物刮擦车壁的沙沙声——那是北辽境内特有的、夹带着冻硬雪砂和尘粒的风雪,打在人脸上,真如铁沙刷过。
他还在那辆前往北辽王庭的马车上。一个移动的囚笼。
微微偏过头,看见凤然就坐在对面。
他裹着一件玄狐大氅,领口一圈浓密的黑色绒毛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几乎透明。他垂着眼,手里握着一柄镶着墨玉的匕首,正慢条斯理地削着一颗冻得硬邦邦、表皮泛着青紫色的果子。果皮和着冰碴,随着刀锋簌簌落下。
车内光线昏暗,只有一角固定着的牛油灯盏,投下摇曳昏黄的光晕。光影在他低垂的眉眼间跳跃,看不清神情。
匕首的银亮刀尖,灵巧地削下一小片带着晶莹冰屑的果肉,并未送入他自己口中,而是径直递到了萧寒干裂起皮的唇边。
动作自然得,仿佛这只是寻常的照料。
萧寒没有动,只是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尖,和其上那点可怜的、冻硬的果肉。
凤然也不催促,刀尖就那样稳稳地停着,只有其上沾染的寒气,丝丝缕缕地侵袭着萧寒唇上的裂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新帝年轻,脾气暴烈,”凤然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像在讨论窗外的风雪,“尤其喜欢看祭品清醒着,被剐满三千六百刀,中途不许昏厥。”
刀尖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抵开他的牙齿。
“听说,是从脚踝开始下刀,一寸一寸,往上剔。”
萧寒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他张开嘴,任由那冰冷的刀尖将那片混合着冰碴的果肉推进口中。冻硬的果肉几乎割伤舌头,他费力地用唾液温暖、碾碎它,然后吞咽。那果肉化作一道冰线,顺着喉咙滑下,所过之处,连体内那股灼烧的毒素似乎都被短暂地冻结了。
他喘了口气,喉咙里发出破锣般的嘶声:“殿下……连下刀的顺序……都替臣想好了?”
凤然削果子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眼,看向萧寒。灯光下,他那双眸子深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他没有回答萧寒的问题,反而手腕一翻,将匕首上剩下的、比拳头小不了多少的、冻得结结实实的果子,整个儿塞进了萧寒因惊愕而微张的嘴里!
那冻果极大,几乎塞满了萧寒的口腔,冰冷坚硬的触感抵住上颚和喉头,瞬间引发一阵强烈的窒息感和呕吐欲。他猛地瞪大眼,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袭击而绷紧,伤口被牵扯,剧痛袭来。
与此同时,凤然握着匕首的手并未收回,而是就势用镶着墨玉的刀柄,重重地、精准地撞在萧寒肋下那处最深的、刚刚结起薄痂的伤口上!
“唔——!”
剧痛和窒息双重夹击,萧寒眼前一黑,险些彻底昏死过去。鲜血瞬间从崩裂的伤口涌出,浸透了包扎的布条,也从他被迫塞满果子的嘴角溢出。
凤然俯下身,靠近因痛苦而剧烈痉挛的萧寒,声音压得极低,冰冷的气息吹拂在他汗湿的额发上:
“不。”
“是怕你路上饿死了。”
说完,他直起身,掏出一块素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匕首上沾染的点点果渍和血痕,仿佛刚才那粗暴的举动与他无关。
萧寒蜷缩在榻上,口腔被冻果填塞,窒息感与伤口崩裂的剧痛交织,体内“同命”的灼热与新塞入的冰寒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成两半。
他死死盯着凤然擦拭匕首的、优雅而冰冷的手指,眼底是一片猩红的、近乎疯狂的恨意,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扭曲的清醒。
饿死?
是啊,祭品若是饿死了,这场戏还怎么唱下去。
他闭上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开始艰难地、用牙齿和体温,去消磨口中那块足以噎死人的、冰冷的“食粮”。
车轮滚滚,碾压着北辽冻土,一路向着那座等待着鲜血与死亡的皇城,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