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陈羽才从下柳村返回。一进院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气。堂屋里,苏晚晴正半倚在躺椅上,薄淑萍坐在她身旁,手里做着针线,两人低声说着什么,眉宇间带着柔和的笑意。薄淑秋在院子里教陈泽认字,陈曦(小丫)则坐在小木凳上,摆弄着几块光滑的鹅卵石,咿咿呀呀。陈沐和陈嫣在灶间帮着烧火,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两个孩子认真的脸庞。梁雨烟还未回来,想必是去后山采菊未归。
“爹回来了!”眼尖的陈泽率先看到陈羽,丢下木棍就跑过来。陈曦也张开小手,蹒跚着要抱。
“都回来了?饿了吧?就等你们俩了。”薄淑萍放下针线,起身迎上来,接过陈羽脱下带着尘土的外衫。苏晚晴也含笑望来,手不自觉地抚上隆起的腹部。
“嗯,回来了。岳丈身体硬朗多了,大山、小河兄弟也在,下柳村那边一切都好。”陈羽抱起扑过来的陈曦,用胡茬轻轻扎了扎她柔嫩的小脸,逗得小家伙咯咯直笑,一边回答着妻子的问询。他目光扫过,见陈嫣也正从灶间探出头来,看到自己平安归来,似乎悄悄松了口气,又缩了回去继续烧火。这孩子,看来是真被那噩梦吓着了。陈羽心中微哂,又有些熨帖。
“雨烟呢?”他问。
“去后山了,说是要采些野菊花,给你做个菊花枕,清心明目。”苏晚晴柔声道,“应该也快回来了。”
正说着,院门被推开,梁雨烟挎着竹篮走了进来,篮子里装着半篮金灿灿的野菊花,衣角裙摆沾了些草屑,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劳作和秋阳染上健康的红晕,更添几分明媚。看到陈羽,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进来:“羽郎回来了!”
“辛苦你了,跑那么远。”陈羽放下陈曦,很自然地抬手,用袖子替她擦了擦额角的汗珠。这亲昵的举动让梁雨烟脸颊更红,却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垂眸,唇角含着羞赧的笑意。
“不辛苦,就在后山向阳坡,菊花开得正好。”她将篮子递给迎上来的薄淑秋,“二姐,这些花晾在阴凉通风处就好。”
薄淑秋接过篮子,凑近闻了闻,笑道:“真香!三姐,回头也给我缝个菊花枕吧,我最近夜里总睡不踏实。”
“好,都有份。”梁雨烟笑着应下。
一家人围坐桌边,其乐融融地用着晚饭。饭菜虽只是寻常的农家菜肴,但味道可口,气氛温馨。陈羽说了些下柳村的见闻,孩子们叽叽喳喳说着学堂和工坊的趣事,女人们低声交谈着家常。烛光摇曳,映着一张张满足而平和的脸庞。这便是陈羽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安宁与温暖。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翌日清晨,陈羽刚洗漱完毕,正准备去砖窑厂看看昨日那窑砖的出窑情况,陈川便急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大哥!不好了!砖窑……砖窑出事了!”陈川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陈羽心头一凛,放下手中的布巾,“别急,慢慢说,怎么回事?”
“是……是王癞子!”陈川喘匀了气,急声道,“昨天后半夜该他当值看火,结果这狗日的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的,竟然没看住火!窑里温度烧过了!今早一开窑,整整一窑砖,全……全烧废了!不是酥了就是裂了,没几块能用的!王大叔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正拿鞭子抽那王癞子呢!”
陈羽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窑砖,价值不菲,更关键的是,这里面有给下柳村黄家修补房屋的急用砖,还有其他几个村子预定的砖!一旦延误交货,不仅损失钱财,更会严重损害刚刚建立起来的信誉!
“走!去看看!”陈羽二话不说,抓起外衫就往外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薄淑萍等人闻声出来,只看到陈羽和陈川急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中不由一紧。
“大姐,羽郎他……”苏晚晴担忧地望向薄淑萍。
薄淑萍强自镇定,拍了拍她的手:“没事,夫君能处理好的。我们看好家,别添乱。”话虽如此,她眼底的忧色却掩饰不住。梁雨烟也蹙起了秀眉,直觉感到此事不简单。
砖窑厂里,此刻一片混乱。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和尘土的气息。王大叔手持一根赶牛的皮鞭,正追着一个缩在墙角、衣衫不整的汉子抽打,嘴里骂骂咧咧:“王癞子!你个杀千刀的懒货!赌鬼!老子让你看火,你他娘的给老子睡大觉!一窑砖啊!全毁了!老子打死你个混账东西!”
那汉子正是王癞子,此刻抱头鼠窜,脸上身上已有几道血痕,哭嚎着:“王头儿饶命!王头儿饶命啊!我……我昨晚就打了个盹儿,就一小会儿,谁知道……谁知道火就窜上去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啊!”
周围围了不少窑工和闻讯赶来的村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都带着惋惜和愤怒。这一窑砖的损失,可是大家伙儿小半年的分红啊!
“住手!”陈羽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王大叔闻声,举起的鞭子停在半空,喘着粗气回过头,看到陈羽,眼圈一红:“羽哥儿!我……我对不住你啊!我没管好这帮兔崽子!出了这么大纰漏!” 这个憨厚耿直的汉子,又是愧疚又是心疼。
陈羽走上前,按住王大叔颤抖的手,沉声道:“王叔,事已至此,打他也无济于事。先看看砖。”
他走到刚刚打开不久的窑口前。只见窑内,原本应该青灰规整的砖块,此刻大多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或焦黑色,表面布满裂纹,有些甚至酥脆得一碰就掉渣。整窑砖,十不存一,基本算是全废了。
陈羽蹲下身,捡起一块半焦的砖,在手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断口。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这不仅仅是火候过了那么简单。正常的烧过火,砖会变形、开裂,但颜色和质地不会如此不均匀,更不会出现这种诡异的酥脆感。而且,窑内的火道似乎也有些问题……
“昨晚谁跟他一起当值?”陈羽站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在场的窑工。
一个年轻些的窑工怯生生地站出来:“羽……羽哥儿,是我,李二狗。我负责上半夜,下半夜是王癞子接的班。我交班的时候,火还稳当着呢。”
“你交班时,窑里添的什么柴?火膛可清理干净了?”陈羽问。
“添的是咱们常备的硬杂木,火膛也清理了,跟往常一样。”李二狗赶紧回答。
陈羽点点头,走到窑口附近堆放燃料的地方看了看。都是些寻常的硬木柴,并无异常。他又检查了火膛和烟道,虽然有些灰烬,但似乎也看不出明显人为破坏的痕迹。
难道真是王癞子疏忽大意,睡着了导致火候失控?
陈羽看向瘫坐在地、瑟瑟发抖的王癞子。此人他知道,是村里有名的光棍汉,好吃懒做,还好赌,前些年欠了一屁股债,还是村里看他可怜,又有一把子力气,才让他来砖窑厂干活还债。平时虽然懒散,但看火这活计关系重大,他也知道轻重,从未出过大的差错。这次怎么会……
“王癞子,”陈羽走到他面前,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你老实说,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真是睡着了?”
王癞子眼神闪烁,不敢看陈羽,只是哭诉:“羽哥儿,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眯了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会儿!谁知……谁知这火它自己就蹿上去了!我醒来发现不对,想压都压不住了啊!呜呜……”
他的说辞,听起来合情合理,但陈羽总觉得哪里不对。那种砖块酥脆的状态,不像是单纯温度过高能达到的。他想起前世一些关于烧制工艺的知识,隐隐怀疑,是不是燃料或者砖坯本身出了问题?但砖坯是统一制作的,燃料也检查过……
“羽哥儿,现在怎么办?”王大叔焦急地问道,“下柳村那边等着砖用,还有其他几个村子的订单也快到日子了……”
陈羽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事已至此,追责固然重要,但挽回损失、解决问题更是当务之急。
“王叔,立刻清点损失,具体有多少砖还能用,多少完全报废。”陈羽快速下令,“李二狗,你带几个人,把废砖清理出来,集中堆放,看看有没有能降级使用的,比如垒猪圈、砌矮墙。陈川!”
“大哥,我在!”陈川立刻上前。
“你马上带人,去通知下柳村和其他订货的村子,说明情况,诚恳道歉。告诉他们,我们会连夜赶工,重新烧制,争取在最短时间内补上,耽误的工期,我们愿意酌情赔偿。”陈羽思路清晰,“另外,去镇上采购一批上好的青砖,先紧着下柳村我岳丈家用,钱从我这里出。务必稳住客户,不能坏了信誉!”
“是!我这就去!”陈川应声,立刻转身去办。
“其他人!”陈羽环视众窑工,朗声道,“我知道大家心疼,我也心疼!但事情出了,光埋怨没用!从现在起,所有人分成两班,日夜不停,重新制坯、装窑!王叔,你亲自盯火,绝不能再出任何差错!工钱,照常算,加班加点,我陈羽另外加钱!”
他这番处置,有条不紊,赏罚分明,既承担了责任,又给出了解决办法,迅速稳定了慌乱的人心。窑工们见主家没有一味推诿怪罪,反而自己掏钱补窟窿,还承诺加钱,心中的怨气和惶恐消散了不少,纷纷应和着,开始按照吩咐忙碌起来。
王大叔更是感动,一拍大腿:“羽哥儿放心!这回我就是不睡觉,也把这窑砖给看好喽!要是再出岔子,我老王把头拧下来给你当夜壶!”
陈羽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叔言重了。大伙儿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眼下,先查出问题根子在哪,防止下次再犯。”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片狼藉的废砖和瘫软的王癞子,眼神深邃。这件事,绝没有那么简单。
安排妥当,陈羽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窑炉和剩余的砖坯、燃料,并未发现明显异常,只得将疑虑暂时压下,督促大家抓紧时间重新开工。
忙乱了大半天,直到午后,陈羽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中。女人们早已听说了砖窑出事,见他回来,都围了上来,脸上写满担忧。
“夫君,没事吧?损失大不大?”苏晚晴挺着肚子,关切地问。
“羽郎,先喝口水。”梁雨烟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薄淑萍和薄淑秋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陈羽接过茶水一饮而尽,摆摆手:“没事,损失了一些,还能承受。已经安排重新烧制了,就是得赶工。放心吧,我能处理。”
话虽如此,但他眉宇间的凝重却瞒不过细心的家人。梁雨烟柔声道:“羽郎,可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陈羽看了她一眼,没有隐瞒,点点头:“嗯。王癞子虽懒,但看火从没出过大错。而且那砖烧坏的样子,有点怪。我总觉得……不像是意外。”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陈嫣,忽然小声开口道:“爹,我……我昨天好像看见二叔……在砖窑厂附近转悠。”
“什么?”陈羽猛地转头,看向女儿,“嫣儿,你确定?什么时候?看见他做什么了?”
陈嫣似乎被父亲突然锐利的目光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小声道:“就……就昨天下午,我去给王爷爷送水,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二叔在砖窑厂后面的树林边上,跟一个人说话,鬼鬼祟祟的……我没看清那个人是谁,好像不是咱们村的。然后我就赶紧回来了。”
二叔陈识?在砖窑厂附近鬼鬼祟祟?还跟一个陌生人?
陈羽的心猛地一沉。联想到之前陈识与张记布庄的勾结,以及他对自己的敌意,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难道这次砖窑事故,不是意外,而是人为破坏?是陈识勾结外人,想搞垮自己的产业?
“嫣儿,你还记得那人长什么样吗?或者,听到他们说什么了吗?”陈羽蹲下身,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
陈嫣努力回想,摇摇头:“离得远,看不清脸,只看到好像穿着绸衫,不像干活的。他们声音很小,我听不清……爹,二叔他……是不是坏人?” 她仰起小脸,眼中带着恐惧和担忧。这恐惧,半是真,半是假。她确实看到了陈识,但并非昨天,而是更早之前。她故意将时间说成“昨天”,就是为了引起父亲的警觉。那个和王癞子接触的“陌生人”,在她破碎的“前世”记忆里,似乎隐约有印象,是张记布庄的人!
陈羽看着女儿清澈却带着惊惧的眼睛,心中怒火升腾,但更多的是冰冷。如果真是陈识所为,那便是彻头彻尾的吃里扒外,勾结外人,损害族人和乡亲们的利益!其心可诛!
但他没有证据。仅凭女儿模糊的“看见”,定不了陈识的罪,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轻轻摸了摸陈嫣的头,温声道:“嫣儿别怕,爹知道了。这件事,你不要再对任何人说,知道吗?爹会处理。”
“嗯。”陈嫣乖巧地点头,心中却松了一口气。父亲听进去了,这就好。她不能直接说出“前世”的记忆,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
“夫君,若真是二叔他……”薄淑萍脸色发白,不敢想下去。兄弟阋墙,已是令人心寒,若还勾结外人祸害自家产业,那简直是丧心病狂。
“没有证据,先不要声张。”陈羽沉声道,眼中寒光闪烁,“不过,从今日起,砖窑厂和织布工坊,必须加强戒备!尤其是夜间值守和原料进出,必须安排可靠的人,双岗,甚至三岗!王癞子那里,我会让陈川私下里再仔细盘问。另外,淑秋,”他看向薄淑秋,“工坊那边,你也多留个心眼,特别是新来的女工,还有原料采购,一定要严格把关。”
“我明白,姐夫放心!”薄淑秋郑重地点头。
“晚晴,雨烟,你们在家也小心些,没事尽量不要单独外出。”陈羽又叮嘱两位妻子。
苏晚晴和梁雨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齐声应下。
家庭的温馨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蒙上了一层阴影。陈羽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要结束了。暗处的毒蛇已经露出了獠牙,他必须更加小心,更要主动出击,揪出这只黑手,保护好自己的家人和产业。
而此刻,在村西头陈识那阴暗的屋子里,他正得意地掂量着孙管事刚送来的一小锭银子,对着油灯看了又看,脸上露出贪婪而狰狞的笑容。
“王癞子那个蠢货,一点巴豆粉就让他睡得跟死猪一样……嘿嘿,陈羽啊陈羽,我看你这窑砖怎么交差!这才只是开始呢……”他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恶毒的光芒。窗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叶,更添了几分萧瑟与不安。青阳村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