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集西城，百宝阁。
这座三层高的石木楼阁今日披红挂彩，飞檐下悬着数十盏琉璃宫灯，即便在白日也映出一片辉煌光影。门前广场早已被车马塞满，穿锦衣的商会管事、着法袍的宗门弟子、气息沉凝的散修、甚至还有几个明显带着异域特征的客商，在门童的引导下鱼贯而入。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汗水和灵材混杂的复杂气味。
叶青儿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望着百宝阁那扇高达两丈的朱漆大门。她换了一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脸上涂了些黄沙集特有的“土黄膏”，肤色显得暗沉粗糙，配上刻意收敛的气息，看起来像个炼气三四层、初次来开眼界的底层修士。
赵平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进去了——以“黑石前哨副队长”的公开身份，带着巡天司临时增发的二十块中品灵石额度，任务是“观察可疑人物，搜集情报”。此刻他应该已经坐在二楼东侧的包厢里，那里视野最好，能俯瞰整个拍卖大厅。
而叶青儿，需要独自混入一楼散座。
她摸了摸怀中那只沉甸甸的钱袋，深吸一口气，汇入入场的人流。
“玉牌。”门口的黑衣护卫伸手拦下，声音冷硬。
叶青儿递出李执事前日给的临时通行令牌——这是巡天司成员在黄沙集内的身份凭证，虽不能进入包厢，但足以踏入百宝阁大门。
护卫查验无误，侧身放行。
踏入大门的瞬间，喧嚣如潮水般涌来。
百宝阁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宽敞。一楼是个巨大的圆形大厅，中央搭着一座三尺高的木台，台上铺着猩红地毯，一张紫檀木拍卖桌置于正中。大厅四周呈阶梯状分布着数百个座位，此刻已坐了七成满，低声交谈汇成一片持续的嗡鸣。
二楼是一圈环形包厢，以珠帘和屏风隔开，隐约能看到里面绰绰的人影。三楼则完全封闭，据说是百宝阁贵宾和某些大人物的专属区域。
叶青儿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这里靠近廊柱，阴影较深，既能观察全场，又不易被注意。
她微微闭目，神识如细密的蛛网般悄然铺开。
十丈范围内，所有人的气息波动都在感知中清晰浮现：
左前方三个穿青袍的年轻修士，炼气七八层，应该是某个小宗门的弟子，正兴奋地讨论着等会儿要竞拍的某件法器；
右后方两个气息阴沉的中年人，筑基初期，袖口绣着蝎尾纹——是“沙蛇会”的人，边境有名的黑市组织；
正前方隔两排，一个头戴斗笠的灰衣人独自坐着，气息刻意收敛，但叶青儿能捕捉到一丝极澹的、与教团同源的阴冷感；
还有更多混杂的气息，炼气、筑基皆有，甚至有几道隐晦的金丹波动从二楼包厢传来。
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铛——”
一声清越的铜磬响彻大厅。
喧嚣渐息。
一个穿暗金色锦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缓步走上中央木台。他约莫五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修为赫然是筑基后期。
“诸位道友，老夫百宝阁黄沙集分阁主，金不换。”中年人拱手一周，声音平和却清晰传到每个角落，“感谢诸位今日赏光。规矩想必大家都懂——价高者得，当场交割，钱货两清后恩怨自了。若有闹事者……”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
二楼包厢的珠帘后，几道强大的气息隐隐透出。
“……休怪百宝阁不留情面。”
场面彻底安静下来。
“好，闲话少叙。”金不换拍了拍手，“第一件拍品——”
两名侍女捧着一只玉盘走上台。盘中盛着一枚拳头大小、通体赤红的果实，表面有天然云纹，散发灼热气息。
“三百年份‘赤炎朱果’，火系修士突破瓶颈的绝佳辅药。底价一百中品灵石，每次加价不得少于十块。”
“一百一十！”
“一百三！”
叫价声此起彼伏。
叶青儿静静看着。这些开场物品虽然珍贵，但并非她的目标。她需要等待的，是那两样筑基辅材，以及……观察教团对“上古阵盘碎片”的反应。
一件件拍品被送上、竞拍、成交。
法宝残片、稀有矿材、古丹方、妖兽内丹……大厅内的气氛逐渐升温。有人欣喜若狂地拍下心仪之物，有人懊恼地摇头叹息，更多人则冷静观察，等待属于自己的机会。
叶青儿注意到，那个戴斗笠的灰衣人自始至终没有出价。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像一尊石像。
两个时辰后。
“……第七十三件拍品，‘百年黄精’一株。”金不换揭开侍女捧上的锦盒，露出一株根须饱满、通体莹黄的药材，“此物生于戈壁深处，吸纳地脉精华而成，固本培元、修补道基的上品。底价八十中品灵石。”
来了。
叶青儿手指微微收紧。
她需要这株黄精，但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八十五。”二楼一个包厢传出声音，是个苍老的男声。
“九十。”一楼前排有人举牌。
“一百。”另一个方向。
价格缓缓攀升。
叶青儿等到价格升到一百三十时，才举起了手中的号牌——这是入场时领的木牌，刻着“丙七十九”。
“丙七十九，一百三十五。”台上执事高声道。
“一百四十。”苍老男声再次响起，加价幅度不大，但态度坚决。
叶青儿停顿三息，再次举牌：“一百五十。”
全场安静了一瞬。
百年黄精虽好，但市价通常在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之间。一百五十已有些溢价。
苍老男声沉默片刻，没再跟进。
“一百五十一次，一百五十两次……”金不换环视全场，“一百五十三次——成交！恭喜丙七十九号道友。”
叶青儿暗暗松了口气。
第一样到手。
接下来是固元丹——那是筑基期常用的疗伤丹药，相对常见，应该不会引起太多争夺。
然而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第八十一件拍品，‘上品固元丹’一瓶，共三粒。”金不换掀开瓷瓶的塞子，澹澹药香弥漫开来，“此丹出自‘药王谷’长老之手，成色上佳。底价一百二十中品灵石。”
“一百三十。”
“一百四十。”
叫价平稳上升。
叶青儿正准备在适当时候出手，忽然——
“两百。”
一个阴柔的声音从二楼西侧包厢传出。
全场一静。
直接加价六十块灵石，这手笔有些大了。
叶青儿抬眼望去。那包厢的珠帘低垂，看不清里面的人，但她能感觉到一股隐晦的、令人不适的气息——不是教团的阴冷，而是另一种……黏腻的邪气。
“两百一十。”另一个包厢传出声音。
“两百五十。”阴柔声音毫不犹豫地跟上。
竞争瞬间变得激烈。
叶青儿皱眉。固元丹虽好，但正常市价不会超过一百八十。眼下这架势……
她忽然心念一动。
难道有人看出了她的计划？故意抬价，试探她的底线？
还是说，这瓶固元丹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
“两百六十。”她试探性地举牌。
“三百。”阴柔声音立刻压上，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
全场响起低低的吸气声。
三楼贵宾区，一道神识悄然扫过西侧包厢，带着警告意味。百宝阁的规矩，恶意抬价扰乱拍卖，会被列入黑名单。
阴柔声音轻笑起来：“金阁主莫怪，在下确实急需此丹，绝无扰乱之意。”
金不换深深看了那包厢一眼，沉声道：“三百一次。”
叶青儿沉默了。
三百中品灵石，这价格已经远超她的预算。而且继续加价，必然会引来更多关注。
她缓缓放下号牌。
“三百两次……三百三次——成交！”
西侧包厢里传出低低的笑声，像是某种得逞的愉悦。
叶青儿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
固元丹虽好，但并非不可替代。月牙泉的灵水和地脉灵乳，配合其他辅药，应该也能达到类似效果。只是……风险会大一些。
她闭上眼，压下心中的波澜。
不能因小失大。今天的重点，是观察教团的动向。
拍卖继续。
又过了一个时辰，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金不换的声音忽然郑重了几分：
“……接下来，是今日的压轴拍品之一。”
两名护卫抬着一只沉重的铁箱走上台。铁箱表面刻满封印符文，缝隙处贴着数张黄色符纸，隐隐有灵力波动流转。
全场目光聚焦。
金不换亲自上前，逐一揭下符纸，打开铁锁。
箱盖掀开。
里面是一块巴掌大小、边缘残缺的青铜碎片。碎片表面蚀刻着极其复杂的阵纹，虽已磨损大半，但残留的部分依旧散发着古老、晦涩的气息。
“此物出自西北‘葬古沙海’深处，疑似上古某座大阵的阵盘残片。”金不换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具体用途不明，但经本阁三位阵法师鉴定，其中蕴含的阵法理念远超当代，极具研究价值。底价——五百中品灵石。”
话音落下，大厅却异常安静。
许多人面面相觑。
一块用途不明、残缺不全的古董，起拍价居然高达五百灵石？这几乎抵得上一件不错的二阶法宝了。
但叶青儿能感觉到，至少有七八道隐晦的神识瞬间锁定了那块碎片。
其中一道，来自一楼那个戴斗笠的灰衣人。
另一道，来自二楼东侧——那是赵平所在的包厢。
还有几道，分别来自二楼其他几个包厢，以及……三楼。
“五百一十。”终于有人出价，是个沙哑的女声。
“五百三十。”另一个方向。
“五百五十。”灰衣人第一次举牌，声音干涩。
价格缓慢攀升。
叶青儿仔细观察着每一个出价者。她注意到，除了灰衣人外，还有两个出价者的气息也带着澹澹的阴冷感——虽然极力掩饰，但瞒不过她对“虚无”之力的敏感。
教团的人，至少有三个混进来了。
而且他们对这块碎片，志在必得。
“六百。”三楼忽然传出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
全场一静。
三楼贵宾区的人亲自出价了。
“六百二十。”灰衣人声音不变。
“六百五十。”三楼的声音依旧平稳。
“七百。”
价格以惊人的速度飙升。
大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许多人都看出不对劲了——这块碎片，恐怕远不止“研究价值”那么简单。
叶青儿看向赵平所在的包厢。
珠帘后，赵平的身影微微前倾，但没有出价。按照计划，他的任务是抬价，吸引注意力，而非真正竞拍。
“八百。”灰衣人再次加价，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紧绷。
三楼沉默了片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三楼要放弃时，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千。”
哗——
大厅彻底沸腾了。
一千中品灵石！这已经足够买下一件三阶法宝，或是供养一个小宗门数年！
灰衣人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台上的碎片，眼中闪过挣扎，但最终还是颓然松开了手。
教团再想要这块碎片，也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下暴露全部财力。一千灵石，已经是他们能承受的极限。
“一千一次，一千两次……”金不换环视全场，“一千三次——成交！恭喜天字三号贵宾！”
尘埃落定。
叶青儿看着护卫将铁箱重新封好，抬往三楼。她能感觉到，至少有五道神识悄然追随着铁箱移动。
其中一道，来自灰衣人。那眼神里的不甘和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拍卖会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变了。
接下来的几件压轴拍品虽然也珍贵，却再没能掀起如此高潮。许多人还在低声议论着刚才那场惊人的竞拍，猜测着那块碎片的真正来历，以及三楼那位神秘买家的身份。
酉时三刻，最后一件拍品成交。
金不换宣布拍卖会结束。
人群开始陆续离场。
叶青儿随着人流慢慢往外走。她注意到，灰衣人在拍卖结束的第一时间就起身离开了，脚步匆匆。二楼那几个疑似教团成员的人，也在短暂交流后分散离开。
她走出百宝阁大门时，夕阳已经将天边染成一片血红。
广场上车马渐稀，晚风带着戈壁特有的凉意吹来。
“丙七十九号道友，请留步。”
一个百宝阁的执事快步走来，手中捧着一只锦盒：“您拍下的百年黄精，请查验交割。”
叶青儿接过锦盒，打开看了一眼——黄精品相完好，药香浓郁。她取出准备好的灵石袋递过去。
执事清点无误，躬身退下。
叶青儿将锦盒收进储物袋，正要离开，忽然心有所感，抬头看向百宝阁三楼。
一扇半开的窗户后，隐约能看到一个白发老者的侧影。老者正低头看着手中的青铜碎片，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阵纹。
似乎是察觉到目光，老者忽然转头，向楼下看来。
四目相对。
那是一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目光平静，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叶青儿心头一跳，立刻低下头，快步汇入街道的人流。
走出数十步后，她才敢回头。
三楼的窗户已经关上。
但那种被看穿的感觉，依旧萦绕不散。
夜幕降临，黄沙集华灯初上。
叶青儿穿过喧嚣的街道，回到沙海客栈。推门进房时，赵平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东西拿到了？”赵平问。
叶青儿点头，取出黄精锦盒：“固元丹被人高价截走，我没再跟。”
赵平脸色一沉：“是西侧包厢那人？”
“你知道他？”
“有些猜测。”赵平走到窗边，望向西城方向，“那人应该是‘阴骨老人’的弟子。阴骨老人是戈壁有名的邪修，擅长炼尸和毒术，需要固元丹来平衡炼尸反噬……没想到他会派人来拍卖会。”
他转回身，神色凝重：“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块阵盘碎片——你感觉到了吗？教团的人，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三楼拍下碎片的人是谁？”叶青儿问。
“不清楚。”赵平摇头，“但能坐上百宝阁天字包厢的，要么是金丹大修，要么是背景通天的世家子弟。教团这次踢到铁板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李执事传来消息，教团在城外的活动突然加剧。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
叶青儿想起灰衣人离开时那不甘的眼神。
“他们不会放弃。”她轻声说，“那块碎片对他们太重要了。”
“所以我们的机会来了。”赵平眼中闪过锐光，“教团必然会设法夺取碎片。届时，他们的据点防守必然空虚——”
话音未落，窗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咻——”
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一朵赤红的火花。
那是巡天司的紧急集合信号。
赵平脸色骤变：“出事了！”
两人冲出客栈，朝着联络点方向疾奔。
街道上已经一片混乱。巡天司的兵士在集结，商队惊慌地收拾货物，散修们警惕地聚在一起。远处传来金铁交击和呼喊声，火光开始燃起。
当叶青儿和赵平赶到联络点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大门被暴力破开，门内横七竖八躺着七八具尸体——有巡天司的兵士，也有蒙面的黑衣人。血腥味浓得化不开。
李执事站在院子里，左臂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赵平冲上前。
“教团突袭。”李执事的声音嘶哑，“半刻钟前，三十多名教团精锐强攻联络点，目标明确——抢走了今天收缴的所有关于血祭坛的卷宗和证物。”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痛色：“他们还……抓走了两个俘虏，就是昨天发现血祭坛的那支巡逻队的队长和副队长。”
叶青儿心脏勐地一沉。
俘虏。
教团抓走亲眼见过血祭坛现场的人，目的只有一个——逼问情报，或者……灭口。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赵平急问。
“西北。”李执事指向黑暗中的戈壁，“但我已经派不出人手追了。联络点死伤过半，剩下的人要守住这里，防止二次袭击。”
他看向赵平，又看向叶青儿，眼神复杂：“赵队长，叶姑娘……我知道这要求很过分，但——”
“我们去。”叶青儿打断了他。
赵平转头看她。
叶青儿握紧了腰间剑柄，眼神在夜色中冷如寒星：“他们抓走的俘虏，是唯一的活口。若全死了，血祭坛的秘密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而且，她有种直觉——
教团这次的行动，与拍卖会上那块阵盘碎片，与朔月之夜的仪式，与所有的一切，都紧紧纠缠在一起。
追踪他们，或许就能找到答桉。
赵平沉默了三息，重重点头：“好。”
李执事深深看了两人一眼，从怀中取出两枚玉符：“这是‘追魂符’，锁定了俘虏身上残留的灵力印记。跟着它走，就能找到人。但记住——”
他的声音无比沉重：“若事不可为，保全自身为先。教团……比我们想象的更可怕。”
叶青儿接过玉符。
玉符在手心微微发烫，指向西北方向。
她抬头望向那片黑暗。
戈壁的夜，无星无月。
只有远处渐起的火光，和风中隐约传来的、不知是人是兽的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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