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南京城，闷热得像个蒸笼。
南宫里的荒草都耷拉着脑袋，连知了都有气无力地叫着。
无尘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破旧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具身体的主人楚妃留下的记忆，让她对这样的暑天格外难熬。
主子，
管事的胖太监推门进来，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
收拾一下，跟咱家出趟宫。
无尘心里咯噔一下。
出宫？这节骨眼上能有什么事？
她感觉到体内楚妃的意识传来一阵模糊的恐惧，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期盼。
公公，
她放下蒲扇，尽量让声音平稳，这么晚了，是要去哪？见什么人？
胖太监搓着手，皮笑肉不笑：
主子就别多问了，去了自然知道。是...一位旧人想见您。
话说到这个份上，无尘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
她简单理了理衣裳，跟着胖太监出了门。
没有仪仗，只有一顶不起眼的小轿等在外面。
轿夫抬着她，在暮色中穿过几条僻静的巷子，最后停在一处荒废的宅院后门。
有个黑影等在门口，也不说话，只是做了个跟她走的手势。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西厢房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
引路的人送到门口就退下了，像影子一样消失在夜色里。
无尘推开门，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一个人背对着门站着，身形瘦削，穿着半旧的青布棉袍。
听到开门声，那人慢慢转过身来。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
无尘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
这张脸...分明就是她日思夜想的袁寒云！
可再仔细看，又觉得不对。
眼前的人有着袁寒云的眉眼，神色却完全不同。
他的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惊惶，嘴角紧紧抿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郁气。
这不是袁寒云那副风流洒脱的模样，倒像是个被命运磋磨得没了精气神的中年人。
他是朱允炆。
是这具身体原主楚妃记忆里那个温和却已经覆灭的帝王。
无尘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她能感觉到体内楚妃的意识在剧烈地翻腾，是见到故主的激动，也是说不尽的悲恸。
而她自己的心也在怦怦直跳。
她怎么也没想到，跨越时空来寻找的爱人，竟会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面前。
楚...妃？
朱允炆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不确定。
他往前走了半步，仔细端详着无尘的脸，眼神里透着陌生。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碰碰她的手背，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在做梦。
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瞬间，无尘猛地缩回手，后退了一步。
朱允炆的手僵在半空，眼神里掠过一丝错愕。
陛下恕罪。
无尘赶紧低下头，用楚妃惯有的柔弱语气说，
妾身...妾身落井后身子一直没好利索，怕冷...惊扰陛下了。
她指甲死死掐进掌心，用疼痛让自己保持冷静。
无妨...
朱允炆收回手，神情更加黯淡，能再见你一面，已经是老天爷开恩了。
他环顾这间破败的屋子，苦笑道：
只是...委屈你了。
无尘强迫自己抬起头，看着这张酷似袁寒云却写满风霜的脸。
她得确认，这躯壳里到底有没有她爱人的影子？
陛下...
她轻声试探，还记得那年...中南海边的烟雨吗？
那是她和袁寒云定情的地方，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朱允炆愣了一下，茫然地摇头：中南海？朕在金陵这些年，从未去过...
他的眼神空洞，像是陷入了更深的愁苦。
从未去过...
无尘喃喃重复，心彻底沉了下去。
没有，一点都没有。
眼前这个人，完完全全就是建文帝朱允炆，不是她的袁寒云。
巨大的失望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这时，窗外传来几声急促的鸟叫。
朱允炆脸色一变，压低声音：
时间不多了。楚妃，朕长话短说。程济他们安排好了，朕要跟着三宝太监的船队出海避难。
他把计划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恳切地看着她：
你在船队里有职务，能不能...帮朕遮掩一下？
无尘看着他眼中求生的渴望，又想到这是袁寒云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妾身...尽力。
她把楚妃快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说道：陛下，这一去，前路漫漫。妾身只盼陛下能保重自己，凡事多忍耐，活着最要紧。
朱允炆望着她，眼中带着困惑：
楚妃，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审视的目光。
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体内楚妃意识的悸动。
那个真正的楚妃，此刻是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人总是会变的。
她轻声道，况且经历了这么多...
朱允炆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是啊，都变了。
他深深看了无尘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在程济的催促下，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无尘独自站在屋子里，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
她为楚妃悲哀，也为她自己和袁寒云这错位的缘分感到无力。
过了几天，船队筹备事宜繁重，林承启被派到码头清点一批新到的木料。
他在心里喊了一声：
“喂，小林子？”
“在……在呢……”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回应，像受惊的小动物，“林大哥，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下西洋啊，昨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林承启有点无奈，“咱们在郑和郑大人的宝船上，要去……好像是古里吧？”
“我害怕……”
小林子带着哭腔，“海上会不会有吃人的大鱼？我听说……”
“别瞎想！”
林承启赶紧打断他，“有郑大人在呢，怕什么？再说了，不是还有我吗？”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
甲板上水手们正在调整风帆，远处海天连成一片，蓝得晃眼。
林承启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咸味。
他忽然笑了：
“嘿，别说，当个古代人也挺有意思，至少这空气比北平强。”
“林大哥说什么？”
小林子怯生生地问。
“没什么。”林承启摆摆手。
正说着，他远远看见无尘也在岸上，正和一个文书模样的人说话。
几个人影从一艘货船上下来，匆匆往岸上走。
为首的是个瘦高个儿，低着头。
那人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下意识抬了下头。
就这一眼，林承启手里的册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袁克文？！
那张脸，不就是那个在北平袁府里，总是风度翩翩、惹得无尘倾心的袁二公子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这副打扮？
林承启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袁克文也穿过来了？
不对啊，看那眼神畏畏缩缩的，跟袁二公子那股潇洒劲儿完全不搭边！
难道是…建文帝？！
林大哥，
脑海里响起小林子怯生生的声音，刚才那位...是不是...
闭嘴！
林承启在心里呵斥，这事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
小林子吓得不敢再出声。
林承启看得出来，无尘在刻意保护那个人。
这让他既佩服无尘的冷静，又忍不住有点酸溜溜的。
他这边还在发愣，那人已经迅速低下头，跟着同伴快步离开了，转眼就消失在码头上杂乱的人群里。
工头捡起册子，递给林承启：
“林管事，你这是…”
林承启猛地回过神，接过册子，脸上立刻又堆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没事没事！刚才看见一只耗子扛着米包跑过去了，吓我一跳！咱们继续，继续…”
他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
好家伙，这建文帝还真要跟着船队跑啊！
无尘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她见到这张脸…得是什么心情？
他忽然觉得，这下西洋的路，恐怕要比想象中热闹多了。
宝船在海上航行了十几天，一切都还算顺利。
林承启渐渐习惯了船上的生活，每天带着几个工匠检查船体，敲敲打打。
闲下来时，他就爱往无尘所在的观测室跑。
这天傍晚，他刚检查完底舱，顺着梯子爬上来，就听见两个水手在角落里低声说话。
…看见没？楚妃娘娘身边那个小太监，又往那边去了。
可不是嘛，一天跑三趟，比吃饭还勤快。
嘿嘿，你说他们是不是…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食？
林承启心里一下，脸上却装作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凑过去：
两位老哥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那两个水手吓了一跳，赶紧散开干活去了。
林承启站在原地，心里直犯嘀咕。
这流言传得可真快。
他一边想，一边往观测室走。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无尘清冷的声音：
今日星图已经绘好，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小太监鱼贯而出。
林承启探头进去，只见无尘正站在窗前，望着外面的海面出神。
姐姐，
他笑嘻嘻地走进去，今天天气不错啊。
无尘转过头，她能感觉到体内楚妃的意识，那个小太监又来了。
以前在宫里就总爱在她宫外转悠，那双眼睛总是偷偷追随着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现在到了船上，竟越发肆无忌惮了。
有事？
无尘的语气比平时更冷了几分。
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吗？
林承启在她对面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星图看了看，
画得真细致。
这船上人多眼杂，你以后少往我这里跑。
无尘的语气带着明显的疏离。
林承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无尘会这么直接地赶人。
他挠挠头，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无尘脸色微变，低声道：
你快走吧。
林承启点点头，刚站起身，就看见那个穿着文士衣服的男人站在门口。
那人脸上贴着假胡子，眉毛也画粗了些，但林承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伪装后的建文帝。
朱允炆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小太监。
他先是一愣，随即眼神就冷了下来。
楚妃娘娘。
朱允炆规规矩矩地行礼，眼睛却瞥向林承启。
林承启识趣地告退：
娘娘这里的器具都完好，小的先告退了。
他走出观测室，心里却在琢磨：
看来建文帝这是扮作文书上了船。这倒是个好主意，文书不用干重活，还能待在船舱里，不容易被人注意。
等林承启走远了，朱允炆才压低声音对无尘说：
那个小太监为何总往你这里跑？
无尘能感觉到楚妃意识里的慌乱，她定了定神，平静地回答：
他是船上的匠作管事，负责检修各处舱室。
朕记得他。
朱允炆的声音压得极低，以前在宫里就总爱在你宫外转悠。那双眼睛，朕看着就讨厌。
无尘在心里轻轻叹息。
她能理解楚妃的感受——被一个卑微的太监暗中爱慕，确实让人不适。
陛下慎言。
无尘微微蹙眉，现在船上耳目众多，您这样贸然前来，实在不妥。
朱允炆被她这话噎住了，脸色更加难看。
他深深看了无尘一眼，转身离去。
等朱允炆走远了，无尘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能感觉到，体内楚妃的意识正在不安地悸动。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林承启在货舱清点物资时，又遇见了这位文书先生。
朱允炆正在整理一箱书籍，动作显得有些笨拙。
需要帮忙吗？
林承启上前问道。
朱允炆抬起头，看清是他后，脸色又沉了下来：
不必。
林承启却不介意，自顾自地帮他整理起来：
这些书要放在哪里？
放在那边的架子上就好。
朱允炆语气生硬。
林承启一边整理，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
先生这差事不错，比那些水手轻松多了。
朱允炆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蒙郑大人赏识罢了。
是啊，
林承启点点头，
听说先生是楚妃举荐的？楚妃眼光一向很准。
朱允炆的手微微一顿，没有接话。
林承启知道他在防备自己，便不再多说，整理好书就离开了。
当晚，无尘在舱室里休息时，楚妃的意识又活跃起来。
他在生我的气。
楚妃的意识在她脑海里低语，带着委屈和不安。
无尘揉了揉太阳穴，在心里回应：
他现在是惊弓之鸟，看谁都觉得可疑。你别往心里去。
可是…楚妃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
无尘打断她，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证他的安全，其他的都不重要。
与此同时，林承启也在自己的舱室里心烦意乱。
林大哥，
脑海里响起小林子怯生生的声音，殿下好像...更讨厌我了。
林承启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你以前到底对楚妃做了什么？
我、我就是...有时候会偷偷看她...
小林子支支吾吾地说，有一次她在御花园赏花，我躲在假山后面看呆了，被她发现了...
林承启简直无语：
难怪人家不待见你。
他当然知道建文帝为什么不待见他。
一个前朝太监，整天往楚妃那里跑，任谁都会多想。
他躺在床上，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他得继续扮演好小林子的角色；
另一方面，他又忍不住想接近无尘。
现在可好，把建文帝给惹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