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南方的士族财阀们已经公然反叛,那朱常洛自然也不再客气,锦衣卫和东厂很快就撒了出去,对几百年盘踞在南方的士族财阀们从根基上进行清洗。
朱常洛现在对他们的清洗,总好过将来满清入关后对他们进行的无差别屠杀,至少朱常洛将清洗对象只是限定在南方的士族财阀们身上,并没有波及无辜,而且他最主要的目的也是获取他们的商业网络和产业。总比满清入关后嘉定屠城、扬州十日等暴行要好上许多。
与此同时在福州,这座被匆忙立为“昌隆”国都的城市,气氛却是另一番光景。
临时征用的福建巡抚衙门,被草草修饰为“皇宫”,虽张灯结彩,却掩不住其仓促与虚浮。
衙门正殿内,同样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东南沿海地图,但与南京武英殿内徐霞客精绘、朱常洛补充的舆图相比,这幅图显得是那么的粗陋不堪。不仅海岸线扭曲,山川城镇标注模糊,而且还有地方是大片的空白。
地图前,伪昌隆政权“兵部尚书”洪承畴,一身簇新却不太合体的二品绯袍穿在他的身上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脸颊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已经连续数日未曾安眠,沙哑的嗓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殿内气氛压抑。
主位上坐着的也不是“建文帝后裔”朱常通,而是前不久才从日本到来的海寇巨枭李旦,如今实际掌控这个政权军政大权,自封为唐王的李旦。他因姓李所以自封为唐王。
唐王李旦年约五旬,肤色黝黑,脸庞线条硬朗如刀削,一双眼睛习惯性地半眯着,偶尔睁开时,精光四射,透着常年海上搏杀积累下的狠厉与精明。他穿着一身暗紫色绣金蟒的箭袖锦袍,腰间悬着一口镶满宝石的波斯弯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酸枝木的扶手。
下首左右,分别坐着荷兰东印度公司驻东南亚总督科恩、伪昌隆政权首辅许心素、大将军李垚、以及昌隆政权顾问前内阁首辅叶向高等人。
科恩一身笔挺的深蓝色军官服,胸佩勋章,金色的络腮胡打理得一丝不苟,碧蓝的眼睛冷静地注视着地图,手指间夹着一根粗大的吕宋雪茄,烟雾袅袅。
许心素富态的脸上少了往日商海纵横的从容,眉头紧锁。
李垚甲胄在身,面色沉郁。叶向高则穿着前朝一品仙鹤补子服,老态龙钟,闭目养神,仿佛周遭一切与他无关,唯有不时微微颤动的眼皮,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洪承畴的竹杖在地图上浙江、江西的位置重重顿了顿,发出沉闷的响声,“伪帝朱常洛御驾亲征,五万新军已出南京,分路扑向浙江、江西。张延登巡抚在杭州举义,固然振奋人心,吸引了伪朝主力,但也打乱了我军原定由李垚将军与下官率军北出仙霞关、先取浙南的战略。伪帝反应如此迅猛,远超预期。”
他吸了口气,竹杖南移,指向福建南部:“更棘手的是,伪朝福建水师提督沈有容,冥顽不化,拒不归顺我昌隆正朔,拥兵万余,盘踞漳州、泉州,更控制着福建水师残部及部分港口。此人不除,我后方永无宁日,来自南洋的海上补给线随时都可能被其威胁,我军也无法全力安心北上。”
洪承畴转向李旦和科恩,微微躬身:“幸赖唐王远见卓识,自日本携来钱粮无算,更有五万……东瀛义勇助战。”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避开“倭寇”二字,“科恩总督亦从巴达维亚调集五万精锐佣兵来援。如今我昌隆大军,聚集于闽北及福州周边者,已逾二十万众!钱粮军械,短期内堪称充足。”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试图驱散殿内的沉闷:“伪帝朱常洛欲速战速决,以雷霆之势先破浙江。我军若按原计划北上与之硬碰,纵然兵力相当甚至略优,但其新军火器精良,训练有素,士气正旺,又有皇帝亲征之名,胜负难料,即便胜也是惨胜,且必然迁延日久,给沈有容在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李旦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停,抬起眼皮:“洪部堂的意思是?”
洪承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竹杖猛地戳在漳州、泉州的位置:“趁伪朝主力被张巡抚和红夷舰队拖在浙江,我军应集中全力,先以泰山压卵之势,速灭沈有容!扫清后顾之忧,整合福建全省之力!此乃‘先安内,后攘外’!”
他走到一旁早已准备好的沙盘前——这沙盘比地图精细许多,显然是下了功夫——开始详细解说:“下官与李垚将军连日推演,拟定水陆并进之策。”
“陆路,”他指向沙盘上的福州,“以李垚将军为主帅,统领我昌隆本部官军五万,及科恩总督麾下一万五千善战佣兵为前锋,沿福泉官道南下,直逼泉州。同时,请李首领麾下……东瀛义勇中,遴选两万悍勇善山地奔袭之士,由熟悉闽南山地的头领率领,分多路走小道,翻越戴云山、博平岭,穿插至漳州以北,切断漳、泉联系,并袭扰沈有容侧后。”
“水路,”洪承畴看向许心素和科恩,“许公与科恩总督麾下舰队,堪称此次决胜关键。请集结所有主力战舰,包括科恩总督带来的新式盖伦舰,以及许公与秦王麾下的大型福船、鸟船,掩护运兵船队,载秦王麾下剩余三万东瀛义勇及科恩总督部分佣兵,自闽江口或福州港出发,沿海岸南下。一路攻克或牵制沿岸沈有容部水寨,主力直扑泉州湾、厦门港!与陆路大军会师于泉州城下!”
他的竹杖在沙盘上泉州的位置画了一个圈:“漳州月港乃沈有容经营重心,城防坚固。但只要我水陆大军合围,切断其外援与海路逃遁之可能,以我二十万大军之威,数倍于敌之兵力,配以红夷重炮,猛攻数日,必可克之!泉州一下,漳州孤城,传檄可定!”
洪承畴说完,退回原位,胸膛微微起伏,期待地看向李旦。这是他殚精竭虑制定的计划,自认是当前困局下的最优解。先捏碎背后最硬的钉子,再倾全力与北面的朱常洛决一死战。
殿内一片沉默。只有科恩雪茄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许心素最先开口,带着商人的谨慎:“洪部堂谋划周详。只是……水陆并进,调动二十万大军,耗费钱粮如山如海。李将军与科恩总督远道而来,人马疲敝,是否需要时间休整?且沈有容并非庸才,若其据城死守,或避我锋芒,窜入闽西山区与我周旋,战事拖久,北面伪帝大军若突破浙江……”
李垚闷声道:“沈有容那厮,某家了解。用兵老道,且对朝廷……对伪朝忠心耿耿。欲速灭之,确需雷霆手段。倭……东瀛义勇山地奔袭是好棋,但粮草接济、向导沟通,需万分仔细,否则易生变故。”
科恩吐出一口烟圈,用略带口音的汉语缓缓道:“洪尚书计划,符合军事逻辑。我的舰队和士兵,可以执行任务。但是,有两个问题。”他伸出两根手指,“第一,浙江的特龙普舰队,正在独自面对明朝皇帝的主力海军。他们需要支援,或者至少,需要明确的战略配合。第二,也是最重要的...”
他碧蓝的眼睛扫过李旦和洪承畴,“我们帮助你们获得了大明,那时候我荷兰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科恩最看重的就是利益。虽然之前他们已经谈好了利益的分配,不过如今看到李旦面临的新情况并不是那么的顺利,因此他决定太高自己的价码,获得更多的利益。
坐在上位的秦王李旦自然也明白科恩的意思,想要发火,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沉声道:“总督大人放心,按照先前的约定台湾、澎湖两地今后尽归于荷兰,而且攻下了月港之后,本王还会把月港也划分与你,月港所得税收也尽归于你,可否?”
秦王李旦的话无人质疑,全场的气氛也顿时变得紧张了起来。
然而科恩却摇了摇头,“不,我还要广州。”他的语气十分坚决。
李旦的有些愤怒,不过思虑再三之后,最终还是开口道:“好,那就一言为定,不过广州需要你自己去打。”
“哈哈哈...那是自然。”科恩非常愉快的大笑了起来。
李垚想要反对,不过却被李旦给瞪了回去。
一直闭目不语的叶向高,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苍老的声音带着疲惫:“秦王、科恩总督……沈有容不除,后路不靖,粮道不安,何以北伐?洪承畴之策,虽无奈,亦是当前必行之险棋。只是……”他看向李旦,“动作需快,手段需狠,不能给北面伪帝,也不能给天下人太多思量的时间。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平定闽南,然后即刻打出北上旗号。”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了秦王李旦身上。
他是海盗王,是这个政权武力的基石,也是实际的主宰。
李旦沉默着,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扶手。目光在地图上的浙江、江西、福建南部来回移动。洪承畴的计划很务实,先清理门户,再决死一战。
他敲击的手指倏然停止,最终下定了决心。
“就依洪部堂之策。”李旦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李垚,陆路交给你。东瀛义勇的山地穿插部队,我亲自挑人,配最好的向导和双份犒赏。许公,科恩总督,水路就仰仗二位了。舰队三日后出发,陆路同时开拔。”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背对众人,望着那粗糙的线条,仿佛能看透山川河流后的血火厮杀。
“告诉将士们,打下泉州和漳州,本王重重有赏!凡有怯战、迟延者,无论汉倭,无论官职,立斩!”
“再给浙江的张延登和特龙普传令,让他们无论如何,坚守两个月!两个月后,我昌隆大军,必携平定闽南之威,北上与他们会猎于江南!”
命令下达,殿内众人神色各异,但都领命而去。只是那背影,多少都有些沉重。
洪承畴暗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头那块石头,似乎更重了。他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空,福州深秋的风,已经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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