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回到自己的营帐,素白长袍一甩,整个人歪进铺着狐皮的太师椅里。帐内炭火烧得正旺,熏香炉里飘出的沉水香盖住了他袖口残留的硫磺味。
“大人英明!”水三三递上温好的酒,银面具映着火光,“那帮莽夫连个屁都不敢放。”
杜衡接过鎏金酒杯,指腹摩挲着杯底刻的姚家家徽。酒液在喉头滚了三滚,他突然“嗤”地笑出声。
“厉晚不是要查硫磺粉么?”他转着空酒杯,眼底浮起纨绔子特有的轻佻,“明日再送她三斤,不,送三十斤!”
潘五大正啃着羊腿,闻言油手一拍大腿:“妙啊!用那个绣着‘赤奴贡品’的麻袋装!”
杜衡眯起眼,仿佛已经看见厉晚铁青的脸色。
水三三的银面具歪了歪:“可那些硫磺……”
帐外传来更声,杜衡却越说越兴奋。
潘五大嘴里的肉渣喷了出来,水三三面具下的独眼抽搐了一下。
帐外风雪愈急,却盖不住帐内刺耳的笑声。更没人看见,杜衡腰间水德符文的玉佩,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缝。
晨雾散尽时,潘五大就扛着麻袋穿过校场。站在了厉晚的帅帐前。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今日特意换了身新皮甲,腰间铜扣擦得锃亮,在雾里泛着黄澄澄的光。新靴子踩在冻土上咯吱作响。
“厉将军!”他扯着嗓子喊,声音惊飞了附近树梢的寒鸦。
“都给老子让道!”潘五大嗓门震得树梢积雪簌簌落下,“厉将军要的硫磺粉到货喽!”
几个早起的火头军停下劈柴的活计。他们看见潘五大故意在厉晚帐前绊了个趔趄,麻袋口“哧啦”裂开,黄澄澄的硫磺粉洒在雪地上,像泼了一滩尿。
“哎哟喂!”潘五大拍着大腿嚷嚷,“这破袋子!杜大人特意多给的三斤硫磺全糟践了!”
麻袋上“赤奴贡品”四个大字在晨光里格外扎眼。
厉晚掀帐而出时,潘五大正撅着屁股假装收拾。她玄色战袍的衣摆扫过硫磺粉,沾上几点黄斑。
杜衡的慰问信是托一个面生的小兵送来的。羊皮纸信封用火漆封着,漆印上清清楚楚压着水德君的纹样。小兵低着头,双手捧着信,指甲缝里还沾着硫磺粉的黄渍。
厉晚接过信时,帐外围了一圈士兵。她当众拆开火漆,抖出那张洒金笺纸。纸上的字迹工整得过分,每个字的收笔都带着刻意的顿挫。
“闻将军营中多蛇鼠,特赠硫磺驱秽——杜衡顿首。”
念到最后四个字时,厉晚的尾音微微上扬。围观的士兵们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老张头的药箱发出“咔嗒”轻响,他正在整理那套验毒用的银针。
霍煦庭不知何时站到了厉晚身后。他伸手接过信纸,指尖在“蛇鼠”二字上轻轻一抹。
“杜监军有心了。”霍煦庭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所有人都听见,“只是这洒金笺……”
他故意顿了顿。纸面上金粉闪烁,在阳光下泛着昂贵的光泽,这是姚家特供的纸张,价比黄金。
小六子突然从人堆里钻出来,手里举着个破陶碗:“将军!这硫磺粉要放哪儿?碗底都长毛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碗底沾着几片霉斑。李铁牛突然打了个震天响的喷嚏,喷出的唾沫星子溅在信纸上。
“哎呀!”王胖子惊呼,“这‘秽’字怎么糊了?”
信纸上,“驱秽”的“秽”字果然晕开一团墨迹。老张头慢悠悠道:“听说姚家特制的墨,遇水会现出红纹……”
话未说完,独臂老赵的铁钩已经挑起水囊。清水“哗啦”浇在信纸上,纸面顿时浮起蛛网般的血丝。
围观的士兵们倒吸一口凉气。厉晚却笑了,她将湿透的信纸轻轻折好,塞回小兵手中。
“回去告诉杜监军。”她声音清朗,“本将营中最毒的蛇,已经自己钻进硫磺袋里了。”
小兵捧着信纸的手开始发抖。霍煦庭忽然俯身,在他耳边低语:“顺便问问,姚家今年新腌的腊肉,可还合杜大人口味?”
众人哄笑中,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
“杜监军有心了。”厉晚弯腰抓起一把硫磺,粉末从她指缝漏下,“正好本将帐前有窝老鼠。”
她突然扬手,硫磺粉撒向潘五大的靴面。这个壮汉触电般跳开,活像被烫了脚。
老张头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枯瘦的手指捻起一撮硫磺。“怪事。”他对着阳光眯起眼,“这硫磺里怎的掺了瑞香叶?”
围观的士兵越来越多。
麻袋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硫磺粉末。系袋口的布条散开一角,露出里面油渍斑斑的纹路,那是老孙头生前系惯了的围裙布料。
厉晚掀帐而出时,潘五大正用靴尖踢着麻袋。她今日未着铠甲,只披了件玄色棉袍,发梢还带着梳洗后的湿气。
“有劳杜监军了。”厉晚蹲下身,五指插入麻袋。硫磺粉从她指缝漏下,在冻土上画出几道刺目的黄线。
围观的士兵越来越多。小六子挤在最前面,鼻子抽动着嗅那硫磺味;李铁牛抱着胳膊站在外围,脸上刀疤在晨光中格外狰狞。
厉晚突然抓了满把硫磺,起身时棉袍下摆扫过潘五大的靴面。“既然杜监军知我畏蛇……”她手腕一翻,黄粉簌簌落在自己帐前,“不如把这些也撒去粮仓。”
潘五大脸色变了变。他眼角瞥见麻袋底部若隐若现的水纹暗绣,那是杜衡特意嘱咐要露给有心人看的。
“毕竟……”厉晚指尖残留的硫磺粉随风飘散,“蛇最喜偷粮。”
人群里不知谁“噗嗤”笑出声。去年冬天杜衡克扣军粮的旧事,在营里传了整整一个冬天。老张头拄着药箱慢悠悠踱过来,银针在晨光中闪了闪。
“将军英明。”老军医弯腰捻起一撮硫磺,“正好让老夫验验成色。”
潘五大突然伸手要抢麻袋,却被霍煦庭的剑鞘格开。这个总是笑眯眯的世子爷不知何时出现的,玄色衣袍上还沾着夜露。
“急什么?”霍煦庭剑鞘一挑,麻袋彻底敞开,“杜监军的美意,自然要让将士们看个明白。”
风突然转了向。硫磺粉扬起的黄雾扑了潘五大满脸,呛得他连打三个喷嚏。
厉晚转身回帐,棉袍下摆扫起最后一片硫磺粉。
“都愣着作甚?”厉晚突然提高嗓音,“把这些硫磺抬去炊营,煮水烫脚!”
潘五大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士兵们兴高采烈地扛走麻袋。
当夜,杜衡在榻上摸到个湿漉漉的东西。他掀开被褥,发现是个装满雪的麻袋。
帐外忽然传来嬉笑声。杜衡冲到门口,看见几个守夜士兵正围着火堆哼唱:“硫磺粉,白送咧。杜监军,绿脸咧!”
他猛地摔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