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比他们想象的还要狭窄,黑黢黢地嵌在风蚀严重的砂岩坡壁下,像一张贪婪又吝啬的嘴。几根枯死不知多少年的藤蔓,如同干瘪的触手,在狂风中被扯得笔直,噼啪抽打着石壁,半遮半掩着那个唯一的生路。
赵猛没有丝毫犹豫。他低吼一声,用几乎报废的伤腿爆发出最后一股狠劲,如同负伤的蛮牛,埋头猛地向那洞口撞去。他侧着身子,用肩膀和背甲顶开那些碍事的枯藤,硬生生挤进了那片黑暗之中。洞内逼仄,他刚一进去,就迅速转身,双臂如同铁钳,探出洞口,一把抓住了紧随其后、几乎已经失去意识的褚阿大的胳膊。
“进来!”赵猛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沉闷。
小六子也在后面死命推着褚阿大的后背。两人合力,将软绵绵的褚阿大像拖一袋粮食一样,踉跄着拽进了矿洞。小六子自己则像泥鳅一样,紧跟着哧溜钻了进去。
厉晚殿后。她没有立刻进入,而是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洞口,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一道屏障。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股更强的风沙流如同黄色的瀑布,轰然冲击在她背上,巨大的力量推得她向前一个趔趄,差点撞进洞里。她闷哼一声,双足死死蹬住地面,腰腹发力,硬生生抗住了这股冲击。沙石噼里啪啦打在她的头盔和肩甲上,又顺着铠甲的缝隙涌入洞内,但大部分都被她挡在了外面。
直到感觉身后的推力稍减,她才迅速弯腰,倒退着缩进了矿洞之中。
就在她进入的瞬间,外面世界的疯狂咆哮仿佛突然被一只巨手捂住了嘴,虽然依旧能听到那令人心悸的、鬼哭狼嚎般的风声,但不再是那种无所不在、要将人撕碎扯烂的直接冲击。一种相对的、极其珍贵的安静,骤然降临。洞外风沙的咆哮声仿佛永无止境,如同万千厉鬼在洞口徘徊嘶吼,持续撞击着薄薄的岩壁,渲染着他们刚才经历的凶险,提醒着他们此刻暂时的的安宁是何等脆弱。但是,这洞内,深陷山体,岩石厚重,将那股毁灭性的力量牢牢阻挡在外,给了他们一个喘息之机。矿洞内,那劫后余生的短暂庆幸,很快就被更加现实和冰冷的困境所取代。
喘息稍定,身体各处的疼痛和不适便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但比这些更迫切的,是维持生存的根本所需正在快速告急。
黑暗。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只有洞口透进来的一点极其微弱、被沙尘扭曲得昏黄模糊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几个人影和洞壁粗糙的轮廓。
紧接着,是一片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
四个人,或坐或躺,瘫倒在冰冷坚硬、铺满厚厚尘沙的地面上,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着,拼命地咳嗽,想要把灌进喉咙、鼻腔、甚至似乎已经塞满肺叶的沙土全部咳出来。每一声咳嗽都牵动着全身酸痛的肌肉和受伤的部位,带来新的痛苦,但他们无法停止。
褚阿大咳得最凶,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眼泪鼻涕混着黑黄的沙泥糊了满脸。小六子一边咳,一边用手徒劳地抹着脸,结果只是把沙土和脸上细密的血痕搅和在一起,更加狼狈。赵猛咳了几声,便咬紧牙关忍住,但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黑暗中异常清晰。厉晚也侧着头,用手抠挖着嘴里和鼻中的沙尘,她的咳嗽声压抑而短促,带着军人特有的克制。
过了好一阵,那要命的咳嗽才渐渐平复下来,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喘息。
没有人说话。劫后余生的庆幸像微弱的暖流,在死寂和黑暗中缓慢流淌,暂时压过了身体的痛苦和极度的疲惫。他们互相听着彼此的呼吸声,确认着彼此的存在,这种存在本身,在此刻就是最大的安慰。
厉晚率先解下腰间的水囊。原本沉甸甸的皮囊此刻轻了许多。她拔掉塞子,发现那原本塞得紧紧的软木塞边缘,早已嵌满了一层细细的沙粒。她将水囊微微倾斜,倒出的不再是清冽的泉水,而是一小股浑浊不堪、颜色如同泥汤般的液体,里面明显悬浮着大量的沙土。她抿了一小口,舌尖立刻传来粗糙的磨砂感,浓重的土腥味瞬间弥漫口腔,让人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出来。这哪里还是解渴的甘霖,分明是一口泥浆。但她还是率先递向了离她最近的褚阿大。
“老褚,漱漱口,慢点喝。”
褚阿大颤抖着手接过,没有立刻喝,而是先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点点在掌心,泼在脸上,用力搓了搓眼睛和口鼻周围的沙土,然后才极其珍惜地小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很久,才慢慢咽下那带着浓浓土腥味的泥水。然后默默地将水囊递给旁边的赵猛。他靠在洞壁上,看了一眼那浑浊的水,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俺不用,省着点。”他的嘴唇已经干裂起皮,渗出的血丝很快又被沙尘盖住。但他知道,自己的伤腿更需要水来清洗,而现在,连喝进嘴里的都成了这样。他的伤腿姿势别扭地伸着,一动就钻心地疼。他咬着牙,开始摸索着检查自己的伤势。手臂上被枯枝划开的口子已经不再流血,但里面嵌满了沙粒,一碰就火辣辣地疼。更严重的是那条伤腿,简单的包扎早已散开,伤口暴露在外,同样沾满了沙土,有些沙粒甚至深深嵌进了翻开的皮肉里,看上去触目惊心。他尝试着用手拂去表面的沙土,但反而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他只得颓然放弃,重重喘了口粗气。
小六子脸上、手上被砂石划出的细密血痕也开始隐隐作痛,忍不住轻轻嘶着气。
他拿出了自己的水囊,情况甚至更糟。水囊口似乎没塞得那么严实,倒出来的水几乎成了半凝固的沙糊。他年轻的脸庞上顿时垮了下来,带着哭腔:“这……这怎么喝啊……”
褚阿大叹了口气,哑声道:“没用的,这鬼风沙,无孔不入。别说水,就是……”他摸索着自己的干粮袋,那是一个用厚实粗布缝制的口袋,口子用皮绳紧紧扎了好几道。他费力地解开,伸手进去一掏,抓出来的是一把混合着沙粒的炒面。他苦笑着将炒面摊在手心,只见黄色的炒面里,掺杂了无数黑黄色的细沙,根本难以分辨哪些是粮,哪些是沙。他尝试着往嘴里送了一小点,刚嚼了一下,便忍不住“呸呸”地吐了出来,牙齿被沙粒硌得生疼。“看吧,粮食也没法吃了……咽下去,划嗓子,怕是没到肚里,先破了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