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探马带血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得帅帐内死一般寂静。方才还争执不休的双方,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攫住了心神。
钦差孙藐脸上的官威和算计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惊惶的煞白。他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衣袖带翻了桌上的茶盏,温热的茶水泼溅在舆图上,洇开一片狼狈的污渍。他浑若未觉,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帐外,声音都变了调:“二、二十万?突破了豕鸣隘?这……这如何是好?!”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扭头看向身旁的杜衡,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一种甩脱干系的急切,仿佛在说“你是主帅,你快拿主意!”
杜衡被这巨大的军情和孙藐的目光砸得头晕目眩。他强行咽了口唾沫,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努力想挺直腰板,摆出临危不乱的主将风范,但那微微发颤的指尖和游移不定的眼神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却干涩得厉害:“慌、慌什么!不过是蛮夷扰边……本、本将军自有应对……”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发布第一道命令,目光扫过帐下众将,却发现所有人的眼睛都根本没有看他。那些经历过血火淬炼的将领们,此刻面色无比凝重,眼神里燃烧着战意和决绝,但他们目光汇聚的焦点,只有一个……
那个依旧坐在原处,面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深渊的女人。
厉晚。
她甚至没有看那惊慌的钦差和色厉内荏的杜衡,只是目光低垂,落在被茶水濡湿的舆图上那代表豕鸣隘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椅背,仿佛在计算着什么。
这无声的沉寂比任何反驳都更具力量。
“敌军势大,凶悍异常!非厉将军不能御敌!”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只见老将雷巨轰猛地出列,甲叶哗啦作响,他抱拳躬身,因激动而虬髯贲张,声音洪亮得震得帐篷嗡嗡作响:“末将雷巨轰,恳请厉将军主持军务!率我等破敌!”
“末将附议!请厉将军主持军务!” “请将军下令!” “唯有厉将军可退强敌!”
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帐内所有能征惯战的将领,无论是否出自厉晚嫡系,此刻全都齐刷刷抱拳躬身,声音汇聚成一股坚定的洪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任和托付。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做出了最明确的选择。
杜衡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视他的请命气得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仿佛被人当众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方才那点强撑起来的镇定瞬间崩塌,他尖声嘶叫起来,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反了!都反了!你们这是要造反!圣旨在此!我才是主帅!你们竟敢公然抗命?!厉晚,你纵容部将,其心可诛!”
孙藐也从惊慌中勉强定神,意识到兵权归属才是眼前最关键的问题,立刻板起脸,厉声道:“诸位将军!圣命不可违!尔等如此行事,视朝廷法度于何地?速速退下,听从杜将军调遣!”
然而,他的呵斥在灼曌大军压境的恐怖阴影和将领们一致的意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就在这时,霍煦庭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这笑声在紧张得几乎要断裂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所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只见霍煦庭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几卷边缘磨损的账册,那账册纸质粗糙,却仿佛带着血汗的重量。他看也不看杜衡和孙藐,目光扫过帐中众将,声音朗朗,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杜监军,调兵遣敌之事,暂且不急。末将这里倒有几笔旧账,想先请杜监军当着众位同袍的面,解释清楚!”
他“啪”地一声,将一本账册摔在身旁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去岁寒冬,三军将士缩衣节食,朝廷拨发的五千石精粮,为何入库记录仅有三千石?余下两千石,去了何处?经手之人,可是你杜监军的外甥?”
他又摔下第二本。
“今年开春,营中亟待更换的弓弩刀枪,为何迟迟不到?而京中姚……”他话音微妙地一顿,迅速略过那个敏感的姓氏,“……京中某位大人的别院里,却新进了一批上好的兵械,其制式、编号,与我军报损清单上的,可是吻合得很啊!”
他拿起第三本,目光如刀,直刺面色骤然惨白如纸的杜衡。
“还有,倒卖这些军粮军械所得的巨额银钱,最后又都流向了何方?是填了哪位大人的私库,还是肥了哪家勋贵的腰包?杜监军,让你这样一位‘深谙生财之道’的人来执掌大军,末将实在惶恐得很!我十万边军将士,跟着你,可能吃饱穿暖?临阵对敌时,手中的刀剑可还锋利?!让你指挥,你是要兄弟们饿着肚子、拿着残破兵器,去送死吗?!”
霍煦庭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狠!他刻意避开了最核心的私矿与通敌,只揪住克扣军饷、倒卖军械这些军中最为人不齿、最能激起公愤的罪行,将血淋淋的证据直接摔在了所有人面前!
账册上那冰冷的数字,此刻仿佛化作了冻饿而死的士卒哀嚎,化作了刀剑断裂时敌人的狞笑!
帐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嗡”地一声,如同炸开了锅!
所有将领的眼睛瞬间红了!他们或许知道杜衡不是好东西,却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喝兵血、蚀军械到了这等地步!这是掘边军的根,是要所有兄弟的命!
“姓杜的!你好大的狗胆!” “怪不得老子营中兄弟冬天只能喝稀粥!” “老子手上的刀崩了口子半年都没换下来!原来是被你这蛀虫卖了!” “王八蛋!老子宰了你!”
怒吼声、咆哮声、咒骂声几乎要掀翻帅帐的顶棚!群情激愤,几个脾气火爆的将领甚至按住了刀柄,血红着眼睛就要扑上来!若非还有一丝理智记得钦差和军法在场,杜衡此刻恐怕已被撕成碎片!
杜衡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指着霍煦庭:“你、你血口喷人!伪造证据!孙尚书,他陷害我!快拿下他!”
孙藐也惊呆了,他没想到霍煦庭竟在此刻抛出如此要命的东西,看着眼前几乎要失控的将领们,他脸色发青,连连后退,生怕被波及,哪里还敢说一句“拿下”。
场面,彻底失控了。
外有二十万大军压境,内有主帅贪墨激起兵愤,帅帐之内,乱作一团。而在这片混乱的风暴中心,厉晚终于缓缓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