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雄在安娜的办公室门口,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摆设,站立了足足五分钟。这五分钟里,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有安娜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颗越来越沉、越来越冷的心在跳动。
她甚至没有请他进去坐。
直到安娜在那份文件上签下最后一个名字,合上文件夹,她才再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依旧站在门口的弘雄。
“处理完了。”她站起身,动作优雅而从容,“这里说话不方便,换个地方吧。”
她没有征询他的意见,只是陈述一个决定。然后,她拿起挂在衣架上的风衣和手包,率先走出了办公室,经过弘雄身边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冷冽的香水味,不再是记忆中那种温暖的甜香。
弘雄默然跟上。
她没有选择公司附近的咖啡馆,也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驱车,来到了马尼拉湾那片他们最初定情、也曾无数次并肩散步、憧憬未来的海滩。
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壮丽而哀伤的金红色。海风很大,吹乱了安娜精心打理的发髻,几缕发丝拂过她平静无波的脸颊。她站在沙滩上,望着那片燃烧的海平面,背影挺拔而孤独。
弘雄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前的安娜,与办公室里那位气场强大的女王重叠,却又在海天的映衬下,显出一种脆弱的坚韧。
“这里,没有Lion mart的主席和cEo,只有弘雄和林安娜。”安娜没有回头,声音随着海风飘来,带着一丝空旷的凉意,“你想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她给了他一个开口的机会,一个卸下所有身份伪装,纯粹作为两个人的对话空间。
弘雄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味的空气,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任何隐瞒、任何粉饰,在这片见证过他们最初纯粹情感的海滩面前,都是亵渎。
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到与她并肩的位置,同样望着那片绚烂的落日。
“安娜,”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和内心煎熬的疲惫,“我回来了。”
安娜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也错得太多。”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越南那边……并不像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么顺利。我们遭遇了失败,遇到了强大的对手,也……遇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人和事。”
他开始讲述。从初到西贡的水土不服、首战折戟,到遭遇阮氏清玄这个强劲对手的压制,再到物流困局下的绝望……他没有美化自己,甚至刻意描述了自己的轻敌和挫败。
然后,他谈到了武明玉。
“……她很大胆,很直接,像一团火。她确实……对我表示了好感。”弘雄没有回避,他提到了那场充满试探的晚餐,提到了庆功宴上那个猝不及防的吻,也提到了那张引爆舆论的照片。“那个吻,是个意外,我始料未及,也没有回应。但不可否认,她的热情和……后来的牺牲,确实让我感到了困扰和……沉重的负担。”
他详细描述了武明玉如何在那场直播中自毁前程,只为替他正名。
“我感激她,但也仅止于感激。那份情债,很重,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很清楚,那不是爱。”
安娜依旧沉默着,只是放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微微收紧了一些。海风吹得她眯起了眼睛,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最艰难的部分来了。
弘雄停顿了很长时间,仿佛在积蓄勇气。夕阳又下沉了一分,天色暗了些。
“还有……阮氏清玄。”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讲述了与阮氏清玄在峰会上的交锋,在竹林茶室的博弈,在物流困局下的合作与反制,在指挥中心并肩作战的默契……他描述了那个聪明、强大、冷静到极致的女人,如何一步步从一个纯粹的对手,变成了一个让他心生敬佩、甚至……产生共鸣的复杂存在。
他提到了她送来的关键证据,提到了她维护“棋盘洁净”的原则,也提到了……那场爵士酒吧的小酌。
“……她喝醉了,说了一些关于家族、责任和孤独的话……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强大背后的脆弱。”弘雄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靠在我肩上,说……如果早点相遇……”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刻的动摇,那几乎失控的瞬间,已经不言而喻。
“我推开了她。”弘雄猛地转过头,看向安娜的侧脸,语气急切而坚定,像是在证明什么,“安娜,我推开了她!我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那一夜,我只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到了天亮!”
他终于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最不堪的动摇和挣扎,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了安娜面前。包括对武明玉的愧疚,包括对阮氏清玄那瞬间的、源自灵魂吸引的动摇。
坦诚,如同最锋利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的伪装,也带来了最剧烈的疼痛。
他说完了。海滩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一声又一声,像是敲打在两人支离破碎的心上。
安娜始终没有打断他,也没有看他。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许久,许久。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被海平面吞噬,天际只剩下暗蓝色的微光和初现的星辰。
安娜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弘雄终于看到了她的脸。
没有他预想中的歇斯底里,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崩溃的泪水。
只有一种巨大的、深不见底的悲伤。那悲伤如此沉重,几乎压弯了她的脊背,让她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白。她的眼眶是干的,但那双曾经盛满温柔和爱意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灰烬。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办公室里的疏离和冷静,也没有了往日的爱恋和依赖,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带着怜悯的审视。
“说完了?”她轻声问,声音飘忽得如同海风。
弘雄喉咙发紧,点了点头。
安娜微微仰起头,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仿佛这样能缓解那蚀骨的疼痛。
“弘雄,”她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谢谢你……谢谢你的坦诚。”
她的感谢,像是一把盐,撒在了弘雄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我理解。”她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理解你在异国他乡的压力,理解你面对诱惑时的挣扎,甚至……理解你对阮氏清玄那种……智力上的欣赏和灵魂层面的共鸣。”
她的理智和冷静,让弘雄感到一阵心惊胆战。
“我不是不懂商业的残酷,也不是不明白人性的复杂。”安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同样面对着内部的倾轧,外部的攻击,甚至……也有过短暂的、来自他人的欣赏和示好。”
她的话,让弘雄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安娜没有解释,只是继续说道:“我理解这一切,真的。所以,我不恨你,也不怪你。”
听到这里,弘雄的心中刚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安娜接下来的话,却将那丝希望彻底掐灭。
“但是,理解,不代表能够轻易原谅,更不代表……一切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弘雄脸上,那里面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和决绝。
“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碎了。碎得很彻底。”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不是因为武明玉的那个吻,也不是因为阮氏清玄的那句‘如果’,而是因为……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在我独自面对风暴的时候,你的身边围绕着其他的花香和掌声。在我们之间出现裂痕的时候,我们选择了用沉默和距离来应对,而不是共同面对。”
“你动摇了,弘雄。”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你最终克制住了。但动摇本身,就像一根刺,已经扎进了我的心里,也扎进了我们关系的根基里。”
“现在的我,看着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西贡的玫瑰,想到清冷的莲花……会去想,你在面对她们时,是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心情……我无法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你,依赖你。”
她看着弘雄瞬间苍白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个让弘雄如坠冰窟的决定,“我们……暂时分开吧。”
不是分手。
是暂时分开。
“不是不爱了。”安娜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但她强行压了下去,“或许……还爱着。但我需要时间,弘雄。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需要时间把那根刺拔出来,需要时间……重新审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需要时间……去确认,离开了你林安娜的身份之后,我到底是谁,我想要的,又到底是什么。”
她需要以完全独立的、不依附于“弘雄未婚妻”这个身份的个体,去思考他们的未来。
“我们都变了,弘雄。”她最后说道,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和释然,“你不再是离开时的那个你,我也不再是等待你归来的那个我。如果我们还想继续走下去,我们需要在破碎的废墟上,以新的样子,重新认识彼此,重新建立信任。而这,需要时间和空间。”
海风呼啸,卷起沙滩上的细沙,打在脸上,微微的疼。
弘雄僵立在原地,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听着她冷静而残酷的判决,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悲伤,也看到了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知道,她不是意气用事,她是真的需要这场分离。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留,道歉,承诺……但所有的话语,在她那通透而悲伤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能艰难地、干涩地吐出几个字: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
安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他心碎。有告别,有不舍,有决绝,也有……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期待。
然后,她转过身,拉紧了风衣,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没有再回头。
她的背影,在暮色四合的沙滩上,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决绝。
弘雄独自站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直到彻底融入昏暗的夜色,再也看不见。
海潮声依旧,仿佛在吟唱着一曲挽歌。
信任的裂痕,已然深可见骨。
关系的破碎,带来的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但或许,也只有在彻底的破碎之后,才有浴火重生的可能。
只是那重生的路,注定布满了荆棘与未知。
而他,只能站在原地,品尝着自己种下的苦果,等待着那不知是否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