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安西侯府。
夜色如墨,灯火通明的政厅内,气氛却比寒冬的夜风还要凝重。
吕布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前的案几,目光落在那份刚刚展开的竹简上。
密报以蝇头小楷写就,字字惊心。
“建业市井,疯传童谣:‘温侯渡江,小儿止啼’。”张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惊骇,“更有甚者,私下印刻了一本名为《虓虎传》的小册子,在会稽、吴郡等地暗中流传,书中将主公描绘成欲吞并江东的盖世魔王。”
侍立一旁的影锋营统领赵衢,那张常年不见天日的脸上眉头紧锁,沉声道:“主公,这绝非寻常流言。童谣起于闾里,小册流于士人,上下齐动,背后必有推手。其心可诛!”
“推手?”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手指停下了敲击,转而轻轻抚摸着立在身侧的承志戟。
冰冷的戟身传来熟悉的微颤,安抚着他心中泛起的波澜。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厅内二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曹操刚削了我的王爵,只给我一个空头安西侯;刘备的兵马在边境虎视眈眈,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如今,连江东孙权也坐不住了,想借着舆论,将我架在火上烤。”
他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他们都怕我,怕我这头猛虎伤人。曹操怕我反噬,刘备怕我坐大,孙权怕我渡江……既然全天下都想知道我吕布下一步要做什么,那便让他们看个清楚。”
他猛然回身,眼中精光暴射,如两柄出鞘的利剑:“这风,是从江东吹来的。我要知道,是哪一张嘴,最先吐出了这阵风。”
命令一下,整个南郑城的情报系统如同一台精密的机器,悄然运转起来。
但这一次,吕布没有让赵衢的影锋细作大规模渗透排查。
三日后,尹赏奉命入府。
这位昔日只是负责打造兵刃的铁匠,如今已是吕布麾下不可或缺的技术核心。
他带来的,不是图纸,也不是兵器,而是一口大箱子。
箱盖打开,里面装满了从汉中市集上搜罗来的,近一个月内从江东经商路流转过来的百余件民用铁器、铜器。
一只生了绿锈的铜铃、一口锅底漆黑的炊釜、一把磨损严重的剪刀、半截断裂的犁铧、一枚刻着兽纹的旧门环……
这些寻常百姓家中最常见的物件,此刻被尹赏一件件小心翼翼地取出,陈列在帅府后院一座专为承志戟修建的祭坛侧殿之内。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吕布独自一人走进侧殿,屏退了所有护卫。
他赤着双足,踏在冰凉的石板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自汉中空城计之后,他发现自己那“人器合一”的武道直觉,在潜移默化中发生了某种进化。
他不再仅仅能感知兵器的杀意和阵法的脉动,更能从这些饱经岁月、沾染了人间烟火的金属器物上,捕捉到一丝微弱的、残留的情绪印记。
他伸出手指,如抚琴般,逐一触碰那些冰冷的金属。
铜铃上,残留着商旅路途的颠簸与风尘。
剪刀上,是妇人裁剪布匹时的专注与宁静。
犁铧上,是农夫耕作时的疲惫与希望。
整整三日,吕布几乎不眠不休,将百余件器物感知了数遍,却始终一无所获。
那些情绪印记太过驳杂,如同一片嘈杂的噪音,难以分辨出清晰的源头。
直到第五个夜晚,当他的指尖触及到殿角一口黑黢黢、毫不起眼的砂锅铁盖时,异变陡生!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执拗的震颤,从他指尖传来。
这震颤不同于其他器物的死寂,它仿佛带着生命,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恐慌与祈求。
吕布心神一凝,将全部感知汇聚于指尖。
那锅盖内壁布满了干涸的药渍,在无尽的杂音之中,一缕断断续续的节奏,如同黑夜中的萤火,顽强地浮现出来。
笃,笃笃。
那声音,像是军令堂议事时,将领们按在腰间刀鞘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
紧张、压抑,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吕布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大盛!
翌日,一位身披陈旧袈裟的游方僧人被秘密请入府中。
此人法号善见,早年游历吴越之地,不仅精通吴地方言,更对当地风俗民情了如指掌。
在吕布的引导下,善见师将耳朵贴在那口铁锅上,闭目倾听良久。
片刻,他睁开眼,双手合十,低声对吕布道:“侯爷,此物所附之音,若贫僧未曾听错,其节奏暗合吴地军中‘三更点卯’的口令变调。而这锅中所熬之药,观其药渍,应是‘定神汤’。此汤多为家中妇人,为即将出征或戍边的男丁所熬,以求心安。”
善见师顿了顿,补充道:“能将此军中机要之音,沾染于家常炊具之上,只有一种可能。此锅之主,必是军中某位将领的家眷。且这位将领,定是参与了某次令所有人都极度紧张的军事会议。”
一语惊醒梦中人!
吕布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
“恐惧能留痕,崇拜亦能聚波!”他低声自语,思路豁然开朗,“这口锅,不仅靠近过军议之地,而且在流通过程中,必然接触过许多人,才将这股由恐惧引发的‘童谣’,像瘟疫一样散播开来!”
他立刻传令赵衢:“彻查近一月来,所有经汉中转运至江东的药材商贩路线!特别是与牛渚渡口有关的!”
影锋营的效率高得可怕。
不过两天,线索便精准地指向了一位常年往来于汉中与牛渚之间贩卖草药的老翁。
而这位老翁的女婿,正是江东大将贺齐麾下的一名部将!
一队影锋精锐立刻伪装成行商,携带重金潜入江东。
他们在牛渚守军常去的酒肆一掷千金,很快便从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低级军官口中,套出了事情的真相。
半月之前,大将贺齐于府中夜宴部将。
酒过三巡,一位将领忧心忡忡地提及吕布在汉中的雷霆手段,言语间颇为忌惮。
不料,素来豪爽粗疏的贺齐听后,竟拍案大笑,醉醺醺地吼了一句:“怕什么!他吕布再厉害,还能飞过大江不成?若那三姓家奴真敢带兵来犯,怕是主公(孙权)要连夜拆了建业的桥,躲进深山里去!”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被贺齐这句胆大包天的戏言吓得酒醒了一半。
谁也想不到,就是这句醉后的狂言,在短短数日之内,经过无数人的添油加醋与惊恐想象,竟发酵成了席卷江东的“温侯渡江,小儿止啼”的恐怖童谣。
真相传来,张盛与赵衢皆是面露怒容,以为吕布必将勃然大怒。
然而,吕布听完密报,却不怒反笑,笑声中充满了快意与一丝嘲弄。
“好一个贺齐,好一句戏言!”他抚掌大笑,“我吕布身在汉中,寸步未动,仅凭一个名号,便能让江东大将夜不能寐,让孙权小儿坐立不安。一句戏言,竟成天下惊雷!这岂不是比千军万马更有分量?”
他笑声一收,
“传我将令!”
“命张盛,将我昔日所书《辨诬帖》重新誊抄,稍作修改,题为《告江东父老书》。文中明言:吾吕布之志,在守土安民,平定西陲,对江东沃土,无一寸贪欲。然,若有宵小之辈,欲借我之威名,行恐吓敌军之实,我不诛之,只笑之!”
他又提笔,在另一张白绢上写下一首简短的俚谣:
“虓虎不渡江,只咬窥户狼。”
“命尹赏,即刻开炉,熔铸百枚拇指大小的铁铃。将此俚谣之音律,以‘共振模组’之法,刻入铃心。随下一批商队,悄然流入建业市集,半卖半送,务必让建业孩童,人手一枚!”
数日之后,建业城中风向陡变。
街头巷尾,孩童们不再畏惧地传唱“温侯渡江”,反而争相摇晃着手中新得的精巧铁铃,唱起了朗朗上口的新歌谣:“虓虎不渡江,只咬窥户狼!”
那曾熬过“定神汤”的老妇,惊奇地发现,自家的砂锅竟不再发出那令人心悸的怪音,反而每到饭点,锅盖便会随着远处孩童的铃声,轻轻和鸣,发出安然而平稳的微颤。
善见师再次被请入南郑府中,他跪伏于地,听着影锋传回的江东见闻,脸上满是震撼与敬畏:“主公以声化声,以势易势,如今江东民心之音已成新潮,势不可逆矣!”
而远在牛渚大营的贺齐,当他听到部下惊慌失措地汇报新童谣时,脸色煞白,当场将那晚宴饮时所穿的锦袍投入火盆,以示谢罪。
南郑城头,祭坛之上。
吕布迎风而立,承志戟在他掌中微微震颤,仿佛在欢快地吟唱。
他能清晰地“听”到,那股从江东升腾而起,由恐惧和敌意凝结而成的“舆论脉动”,正在飞速消解、转向。
一种全新的情绪,正在其中酝酿、升腾。
那是敬畏。
是对于强者,最原始、最纯粹的敬畏。
风,自东南而来,吹动他身后“吕”字大旗的一角,猎猎作响,仿佛是战鼓初擂的前奏。
然而,吕布的眉头却微微皱起。
他感觉到,在那股磅礴的敬畏洪流之下,一丝他从未预料到的东西,正在悄然滋生。
那不是单纯的敬畏,它更炽热,更疯狂,仿佛干柴遇到了火种,带着一股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狂热。
这股力量,已然失控,正沿着某个他无法预测的轨迹,奔向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