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但没人睡得着。
十个人在教室里坐了一夜,看着窗外天空的裂缝慢慢合拢,看着学校那些细微的裂痕渐渐“愈合”。系统在自我修复,但修复得不彻底——操场地面还有几道浅浅的沟,教学楼墙上的裂缝像伤疤一样留着。
“孩子们怎么样了?”张静问,她声音沙哑。
顾临渊去看了一眼。解除契约的孩子们还在,但身体有点透明,像蒙了一层雾。剩下的六个孩子,缩在宿舍里,不敢出来。
“他们撑不了多久了。”沈墨言说,“解除契约的孩子和循环的连接在变弱,没解除的孩子……也在恐惧中慢慢消耗。”
“那我们呢?”吴梦抱着膝盖,“我们就这么等着?”
没人回答。
林晓突然站起来。
“我想试试。”她说。
“试什么?”赵刚问。
“孙阿姨用‘无条件的爱’当武器。”林晓说,“她是妈妈,她的力量是母爱。那老师呢?老师的理想是什么?”
她走到窗前,看着外面修复中的学校:“我是师范生,还没正式当老师。但我知道,真正的老师应该是什么样的——不是逼着孩子考高分,而是教他们怎么成为更好的人。这个理想……能不能当武器?”
“太危险了。”王海说,“孙阿姨的例子你也看到了,代价是什么。”
“我知道危险。”林晓转身看着他们,“但我们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等着系统修复完成,然后一切重来?周强、孙阿姨、王梓轩……他们不就白牺牲了?”
她眼睛里有光,那种年轻人才有的、还没被现实磨灭的光。
“我来这里之前,”她说,“刚通过教师招聘考试。面试的时候,考官问我:‘你为什么想当老师?’我说:‘因为我想告诉孩子们,分数不是全部,你们值得被爱,只因为你们是你们自己。’”
她顿了顿:“现在,这些孩子就在这儿。他们死了都不知道自己值得被爱。我想……告诉他们。用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方式。”
顾临渊看着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他也相信,数据可以改变世界,理性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现在他知道,有些问题,光靠理性不够。
“你想怎么做?”他问。
“我想……上一节课。”林晓说,“不是考试,不是复习。就是告诉孩子们,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比他们考多少分更重要。”
“张校长不会同意的。”张静说,“现在系统在维护,广播说了不要随意走动。”
“那就不让他知道。”林晓说,“反正系统已经不稳定了,规则也在松动。我们趁现在,把孩子们叫到一起,上一节真正的课。”
大家互相看了看。
“我支持。”赵刚第一个举手,“我儿子辍学的时候,要是有个老师跟他说这话,可能……可能就不一样了。”
“我也支持。”吴梦说,“艺术治疗也是治疗,教育也是治疗。”
“算我一个。”张静站起来,“我是老师,我知道该说什么。”
郑成功和钱文没说话,但也没反对。
顾临渊和沈墨言对视一眼。
“好。”顾临渊说,“但我们要有计划。如果聚合体出现,或者系统反扑,我们得有人保护孩子们。”
“我来保护。”赵刚说,“我当过兵,虽然现在年纪大了,但还能挡一挡。”
“我帮你。”吴梦说,“我可以……画画干扰它们。”
“那我去找孩子们。”林晓说,“王梓轩不在了,李晓慧可以帮忙。解除契约的孩子们已经想通了,他们会愿意听的。”
中午,孩子们被悄悄带到了大礼堂。
三十个孩子,来了二十三个——解除契约的都来了。剩下的六个没来,他们还在宿舍里,不敢出来。
林晓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二十三双眼睛。这些孩子有的透明,有的模糊,但眼神都很认真。
“同学们,”她开口,声音有点抖,但很快稳住了,“今天我们不考试,不讲题。我们就……聊聊天。”
孩子们坐得笔直,这是他们习惯的姿势。
“放松点。”林晓笑了笑,“怎么舒服怎么坐。”
孩子们犹豫了一下,慢慢放松下来。有的靠在椅背上,有的把脚伸开。
“首先,”林晓说,“我想告诉你们,你们很棒。”
孩子们愣住了。
“不是指成绩。”林晓继续说,“是指你们这个人。李晓慧画画很细心,张伟跑步很快,刘雨唱歌好听……这些,我都记得。”
她一个个点过去,说出每个孩子的优点。不是学习上的,是他们作为“人”的优点:善良,有礼貌,会安慰同学,爱帮助人……
孩子们听着,眼睛慢慢亮起来。
“可是……”一个男孩小声说,“我妈妈说我这些都没用,只有学习好才有用。”
“那是你妈妈错了。”林晓很直接地说,“一个人值不值得被爱,不是看他会多少道题,考多少分。是看他是不是个好人,是不是努力,是不是……对自己诚实。”
她走下讲台,走到孩子们中间。
“我知道,你们害怕让爸爸妈妈失望。”她说,“但你们知道吗?老师也会失望。我会失望,不是失望你们考了多少分,是失望你们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
她停在李晓慧面前,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李晓慧,”她说,“你是个好孩子。你照顾生病的妈妈,你努力学数学,就算考不好也不放弃。这些,比你考100分更重要。”
李晓慧眼睛红了。
“真的吗?”她小声问。
“真的。”林晓点头,“我以老师的身份保证。”
她又走到张伟面前:“张伟,你体育好,每次运动会都给班级争光。你还会帮同学修书包,这些,都是你的优点。”
张伟低下头,肩膀在抖。
其他孩子也陆续开口:
“老师,我……我喜欢画画,但我妈说没用。”
“老师,我想当厨师,我爸说没出息。”
“老师,我……”
一句句,都是被压抑了很久的心里话。
林晓听着,一个一个回应。她告诉孩子们,喜欢画画很好,当厨师很了不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不是只有考上好大学才算成功。
礼堂里的气氛慢慢变了。孩子们开始哭,开始笑,开始说那些从来不敢说的话。
但就在这时,礼堂的门被撞开了。
影子聚合体来了。
不是巨大的那个,是很多小的,从门外涌进来,像黑色的潮水。它们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学习!分数!期望!失望!”
孩子们吓得尖叫,缩在一起。
赵刚和吴梦挡在前面。赵刚拿起椅子砸过去,吴梦用手里的粉笔在墙上画圈——她说画画可以制造“屏障”,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
但聚合体太多了,它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爬上天花板,从窗户钻进来。
林晓把孩子们护在身后,张开胳膊。
“别怕!”她喊,“老师们在!”
但聚合体越来越近,黑色的触手已经伸到孩子们脚边。
林晓突然明白了。
光说不够。
她得“做”点什么。
她想起孙丽的牺牲——用无条件的爱当武器。那教师的理想呢?纯粹的教育理想,是不是也可以?
“同学们,”她转身看着孩子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你们值得被爱,不是因为有分数,就是因为你们是你们自己。记住这个,然后……好好活下去。不是在这里,是在真正的地方。”
说完,她朝聚合体走过去。
“林晓!”顾临渊想拉住她,但被沈墨言拦住了。
“让她去。”沈墨言说,眼睛里有泪,“这是她的选择。”
林晓走到聚合体面前。
那些黑色的触手缠上她的腿,她的腰,她的胳膊。但她没反抗,只是闭上眼睛,轻声说:
“我是老师。我的理想是,每个孩子都能被看到,被听到,被爱。不是因为分数,就是因为他们是孩子。”
她身上开始发光。
不是刺眼的光,是温和的、像早晨阳光一样的光。光从她身体里透出来,照在聚合体上。
聚合体触碰到光,像雪一样融化。
但林晓的身体也开始透明化。
和孙丽一样。
“林老师!”李晓慧哭喊。
林晓回头看她,微笑:“别哭。老师……终于成为真正的老师了。”
她继续往前走,走进聚合体最密集的地方。光越来越亮,聚合体融化得越来越快。但她的身体也越来越透明,几乎能看到背后的墙壁。
“系统在颤抖。”沈墨言说,他感觉到整个循环都在震动,“她的‘理想’在冲击系统的核心规则。”
果然,广播响了,但这次不是张校长的声音,是一个冰冷的机械音:
“检测到异常能量……正在干扰系统运行……启动清除程序……”
但清除程序没启动成功。
因为林晓的光,已经照亮了整个礼堂。那些小的聚合体全部融化了,只剩下一些黑色的灰烬,落在地上。
林晓站在灰烬中间,身体几乎看不见了。
但她还在笑。
“顾老师,”她说,“告诉后来的学生……老师爱他们。没有条件。”
然后,她消失了。
地上留下一枚校徽——师范实习生的校徽。
校徽旁边,浮现出一行发光的字:
“教师的死亡可以换取一个孩子的永久自由。”
字迹很新,像刚写上去的。
礼堂里安静得可怕。
孩子们在哭,老师们也在哭。
但就在这悲伤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改变。
首先,李晓慧的身体……不透明了。她看起来更“实在”了,像活人一样。
接着,其他解除契约的孩子也一样,身体恢复原状。
“规则……”顾临渊看着那行字,“系统被修改了。林晓的牺牲,换来了新的规则。”
“那剩下的六个孩子呢?”张静问。
话音刚落,礼堂的门又开了。
那六个没来的孩子,互相搀扶着走进来。他们脸上有泪,但眼神很坚定。
“我们……”张伟开口,“我们也想解除契约。”
“为什么?”顾临渊问。
“因为我们看到林老师了。”刘雨说,“她为了我们……死了。她说的那些话,我们听见了。她说我们值得被爱……那我们就信一次。”
六个孩子走到讲台前,那里还放着那份契约——现在已经只剩六个名字了。
他们伸出手,按在自己的签名上。
“我做不到永远不让父母失望。”张伟说,“但我可以做到……爱我自己。”
他的签名消失了。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最后六个签名,全部消失。
契约变成了一张白纸,然后自己燃烧起来,化成灰烬。
同时,整个学校剧烈震动起来。
不是崩塌,是……某种释放。
天空的裂缝全部裂开,无数个循环的画面同时闪现。但这次,画面里的孩子们都在抬头看,都在笑。
家长们的身影在变淡,影子聚合体在消散。
系统在崩解。
“成功了?”赵刚不敢相信。
“只是开始。”沈墨言说,他指着天空,“看。”
天空的裂缝里,无数个王梓轩的身影浮现出来。他们站在各自学校的钟楼上,抬头看着天空,然后……同时开始消散。
像蒲公英一样,飘散。
“王梓轩的意识在回归。”沈墨言轻声说,“系统崩解,他自由了。”
但还有一个王梓轩,站在他们礼堂的门口。
是“他们”的王梓轩。
他看起来更真实了,眼睛里有光。
“老师们,”他说,“谢谢。”
然后他也开始消散。
但在完全消失前,他看向顾临渊和沈墨言,眼神很复杂。
“小心钟楼。”他说,“真正的真相……还没完。”
说完,他消失了。
礼堂里,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发光。
温和的光,包围着他们。
“我们要走了。”李晓慧说,她脸上有泪,但也在笑,“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去哪儿?”顾临渊问。
“不知道。”李晓慧摇头,“但至少……不是这儿。”
她和其他孩子一起,在光中慢慢变淡,最后消失。
地上,留下二十三枚校徽。
每个孩子一枚。
顾临渊捡起李晓慧那枚,握在手心,还很暖。
礼堂空了。
只剩下十个回廊者,和满地的校徽。
窗外,学校开始消失。
教学楼像沙子一样塌陷,操场的地面裂开,露出下面无尽的黑暗。
但天空的裂缝里,那些循环的画面也在消失。
一层层,像剥洋葱一样。
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们这个循环。
还有钟楼。
那座钟楼,孤零零地立在废墟中,完好无损。
广播又响了,这次是张校长的声音,但听起来……很痛苦。
“顾老师……来校长办公室……我有话……要说……”
声音断断续续,像在挣扎。
顾临渊和沈墨言对视一眼。
“走吧。”顾临渊说,“去听听,最后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