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凤知微已站在学堂废墟前。
沧夜的玄色披风裹住她肩头,余温还带着昨夜抱她时的力度。
她仰头望那面断墙,炭字在雾中若隐若现,像被风吹散的灰蝶。你昨夜便看出不对?她指尖抚过砖缝里凝结的露,凉得刺骨。
学堂地基压着镇志碑。沧夜指节叩了叩墙根,青苔簌簌落下,露出半截刻着霜骨志的碑角,断笔生若要写不能见光的事,不会选别处。
凤知微吸了吸鼻子,发间银簪蹭过他手背。
她弯腰钻进半塌的木门,霉味混着炭灰直往喉管里钻。
墙上的字比月光下更触目惊心——非她灭战,乃战自焚被重复写了十七遍,笔画越写越重,最后几个字几乎戳穿砖面;双生莲汁非药,乃终焉之约则歪歪扭扭挤在墙角,像孩子学写字。
她顺着笔迹摸到墙根裂缝,指尖突然被什么硌了一下。
搬开半块残砖,露出向下的石阶,霉湿的风裹着腐骨味涌上来。
小心。沧夜的手掌覆在她后颈,玄力凝成淡金屏障护着两人。
地下室比想象中深。
凤知微踩在积灰上,鞋印里渗出暗红——是干涸的血。
最深处的石台上,蜷着个佝偻身影。
他头发花白,左脸有道深可见骨的疤,右手攥着截焦炭,正往脚边一具白骨的额骨上划:......戊申年秋,霜骨镇守军三百一十七人,皆中星骸梦种......
听见动静,他猛地抬头。
没有舌头的喉咙发出嗬嗬声,却在看清凤知微的瞬间,眼眶涨得通红。
他颤巍巍抬起手,用炭笔在掌心写:是你。
凤知微跪下来,与他平视。
她看见他腕间系着半截银镯——和昨夜卖糖葫芦老汉抓着的那只,纹路分毫不差。您是......丁氏后人?
他重重点头,炭笔在地上急书:我是丁守文,当年镇学的先生。
城破那日,我躲在碑下,亲眼见他们......字写到一半突然断开,他指着凤知微发间的银簪,又指向白骨的耳后——那里有个针孔大小的圆痕,和她前世用银针施针的位置一模一样。
您是说......凤知微喉头发紧,那些士兵并非战死,而是被梦种操控?
丁守文疯狂点头,炭笔在白骨肋骨上画出扭曲的藤蔓:焚魂咒缠上战场,死者执念成了梦种,活人像提线木偶。
你洒莲汁不是抹记忆,是......他突然剧烈咳嗽,炭灰从指缝簌簌落下,新写的字被血沫晕开,是斩断奴役。
可活下来的人不敢信,他们需要英雄,需要仇恨......
凤知微的指甲掐进掌心。
前世她只记得自己背着药箱冲进火场,却忘了那些骂她偷魂贼的百姓,忘了自己是如何在唾骂中被乱箭穿心。
原来不是他们负她,是他们被扭曲的记忆负了她。
原来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遗忘。她轻声说,是被执念污染的铭记。
丁守文突然抓住她手腕,炭笔在她手背写:去井边。
用我的记忆。
井边的影蚕童正蹲在青石板上,用银线串着小石子。
见凤知微过来,他举起串好的石子:姐姐,这个像星星。
影蚕。凤知微蹲下来,摸了摸他冰凉的脸,姐姐要你帮个忙。
这次,不是用你的记忆,是帮我取别人的。
男孩歪头:疼吗?
有点。她从药囊里取出三枚银针,但结束后,你会更像小树苗。
影蚕童立刻伸出手:我要当小树苗。
凤知微深吸一口气,银针分别刺入他眉心、心口、指尖。
血珠顺着针尾渗出来,在月光下凝成小红点。
她咬破舌尖,腥甜涌进口腔,玄力裹着精血注入丝线:三枢引忆阵,开。
井水突然沸腾。
影蚕童体内的银线暴涨,像无数条发光的蛇扎进井底。
水面浮现的不再是前世的她,而是丁守文颤抖的记忆——
战场被血雾笼罩,士兵们举着战旗冲锋,眼白却泛着诡异的青灰。
他们的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嘶吼,砍向同伴的刀刃比砍向敌人更狠。
而那个穿青衣的女子逆着人流奔跑,银簪在血雾里划出白光,她的药囊里撒出的不是药粉,是淡粉色的莲汁。
莲汁落在士兵身上,青灰的光便像被火烤的冰,滋滋融化。
那是双生莲的根须。凤知微哑声解释,能缠住梦种,带它们去该去的地方。
井边妪突然跪下来,老泪砸在青石板上:我记起来了......我儿子高烧说胡话,喊着杀!
杀!
,是你按住他,把莲汁喂进他嘴里。
他醒过来第一句话是娘,我饿......
卖糖葫芦的老汉突然冲过来,抓住凤知微的袖子:那年我去你药庐送山货,看见你躲在灶房哭。
你说他们骂我是妖女,可我只是不想让孩子再梦见爸爸举刀砍妈妈......
轰——
血雾再次笼罩镇中心。
烬碑使从雾里走出来,发现石碑上的名字在滴血:够了!
你们要的是虚假的温情,还是真实的痛?她抬手,血雾凝成尖刺射向井边,我就让你们再痛一次!
你要的从来不是真实。沧夜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剑。
他不知何时站在烬碑使身后,断缘剑的剑锋贴住她后颈,你要的是有人陪你困在执念里。
烬碑使浑身剧震。
她缓缓转头,看见沧夜掌心躺着枚残破的兵牌,上面的名字被血渍糊了一半:这是你弟弟的。
他咽气前说姐,别让娘记着我浑身是血的样子
不可能......烬碑使的指甲掐进掌心,他说要当英雄......
英雄会疼沧夜的声音放轻,我疼没关系,但娘不能疼
血雾突然散了。
烬碑使踉跄后退,发现石碑坠地。
她望着井边相拥的人群,突然笑了:原来......原来他宁愿我忘了他。
凤知微趁机拽过影蚕童手中的忆影丝线。
她咬破掌心,精血混着丝线滴入井中:我不求你们记得我。她的声音混着风声,传遍整座镇子,只求你们记得,曾有人为你们热过一碗汤,掖过一次被角。
丝线沉入井底的瞬间,全镇的地砖缝里泛起微光。
卖糖葫芦老汉的门前,浮现出戴银镯的妇人踮脚给他别红绳的虚影;井边妪的檐下,飘着穿青衣的姑娘吹凉莲汤的剪影;小丫头的窗台上,站着挎刀青年揉她发顶的身影——都是最寻常的、没被战火染过的温柔。
人们哭着去碰那些虚影,手穿过去又笑起来。
有人喊:我娘的手还是暖的!有人说:我哥的糖葫芦渣还粘在我牙上!
凤知微退到井边,眼前突然发黑。
她扶住井栏,右臂的黑纹已经爬上肩膀,皮肤像被火烤过的纸,滋滋裂开。知微!沧夜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想应,却看见影蚕童站在不远处,体内的银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青色的脉络,像春天抽芽的藤。
小树苗......她扯了扯嘴角,眼前一黑栽进沧夜怀里。
破庙里,沧夜撕开她染血的衣袖。
黑纹还在往心口爬,可她的手却攥得死紧——掌心里是截炭笔,沾着她的血,写着新故事三个字。
下次......用他的名字......她在昏迷中呢喃,写新的......
影蚕童悄悄推开庙门。
他的指尖碰了碰凤知微垂在床边的手,青色脉络顺着她的血脉爬了一截,又缩回自己体内。
他歪头看了看沧夜,转身跑向镇外。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影蚕童站在镇头老槐树下。
他仰起脸,看见第一缕晨光里,有只灰扑扑的鸟衔着根草,往破屋的屋檐下飞。
那屋里,有个裹着旧棉被的妇人正抱着个襁褓。
婴儿的哭声突然炸响,像把钝刀划开百年的阴云。
影蚕童笑了。他体内的青色脉络轻轻震颤,像在应和那声啼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