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知微是被疼醒的。
不是外伤的锐痛,是骨子里窜上来的灼痒,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经脉。
她的意识飘在半空中,看见自己躺在破庙的草席上,右臂的黑纹已漫过锁骨,皮肤下翻涌着暗紫色的纹路,像活物在血肉里挣扎。
疼么?
沧夜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他跪坐在她身侧,玄色衣摆垂落如墨,指尖凝着幽蓝的魔尊之力,正一寸寸压制黑纹的蔓延。
可那纹路太过凶戾,刚被压下半寸,又顺着他的掌心反噬而上,在他手背烙下相同的印记。
凤知微想摇头,却发现自己能清晰感知每一分痛意。
那些被前世背叛、今生被辱的记忆,被镇民误解的委屈,甚至此刻皮肤崩裂的灼烧,都不再是刺心的钝器,反而成了一根穿线针——串起井边妪颤抖的我儿子喊饿,卖糖葫芦老汉说的你躲在灶房哭,还有影蚕童说的我要当小树苗。
原来痛不是深渊。
痛是土地,埋着未枯死的温情种子。
她开口,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棉絮,但这样......我才觉得自己真的活着。
沧夜的动作顿住。
他垂眸看她,晨光从破门缝里漏进来,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了层金。
她的眼尾还沾着未干的血渍,可眼底亮得惊人,像是有星子落进去。
傻姑娘。他低笑一声,指腹轻轻蹭过她发间银簪,你早该知道,要活,便活个痛快。话音未落,他突然咬破指尖,将魔尊精血按在她心口。
黑纹瞬间暴起,却在触及那抹金红时发出尖啸,如沸水遇冰般簌簌消退。
凤知微倒抽一口冷气。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沧夜的力量——不是暴戾的碾压,而是带着某种决绝的温柔。
他的血里裹着千年的孤寂、万年的克制,此刻全化作细网,将她即将崩解的经脉一点点缝补。
你疯了?她颤着手去推他,魔尊精血......
我早疯了。沧夜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掌心按在自己心口,从你举着药囊说要给我治寒毒那天起,从你在我寝殿偷喝我的茶却偏要说是替魔尊试毒那天起,我便疯得彻底。他低头吻她发顶,所以你看,我连因果都敢改——昨夜那碑下的镇志,我让人添了句凤知微,活
凤知微的呼吸一滞。
她忽然想起前世濒死时,有个玄色身影站在血雾里,背影比天地更冷。
那时她以为是幻觉,如今才明白,原来他早就在看,在等,在克制着不越界。
直到她快死了,他才肯掀翻这千年规矩。
沧夜......
他用唇封住她的话,先看。
庙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井边妪端着陶碗进来,碗里浮着几片莲瓣,是她用镇外野塘的莲花煮的。
卖糖葫芦老汉扛着半袋新收的山货,后面跟着几个镇民,手里捧着晒干的草药、补气血的红枣,甚至还有个小丫头举着歪歪扭扭的纸鸢。
姑娘醒了?井边妪抹着泪把碗递过来,这莲汤是按您当年的法子煮的,没放糖,可暖了。
凤知微接过碗,莲香混着记忆涌上来——前世她总说莲汤要清苦才醒神,后来被骂时,是井边妪偷偷往她药庐的窗台上塞过糖罐子。
谢谢。她喝了一口,热意从喉咙滚到胃里,比任何灵药都管用。
镇民们陆陆续续围过来。
有人把山货塞给沧夜:魔尊大人,这是给姑娘补身子的!有人蹲在影蚕童身边,教他用草叶编蚂蚱。
小丫头的纸鸢被风吹到庙梁上,影蚕童踮脚去够,他指尖的青色脉络轻轻一颤,纸鸢便自己飘下来,落进丫头怀里。
姐姐看!影蚕童举着草蚂蚱,我编的!
凤知微笑着点头,却在触到他掌心时愣住——那些青色脉络不再是冰冷的银线,而是带着体温的、像春天柳枝般柔韧的存在。
她运转玄力探入,竟在其中触到无数片段:井边妪给孙儿掖被角,老汉教影蚕童串糖葫芦,小丫头的哥哥教她放风筝......都是最鲜活的、正在发生的温暖。
影蚕的丝线......她看向沧夜,眼底泛起水光,成了。
沧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看见影蚕童拽着小丫头的手,往镇外跑。
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棵刚抽芽的树苗。
而镇子里,每块青石板下都泛着微光,那是被唤醒的、未被战火污染的记忆,正随着晨风吹向更远的地方。
庙门被风掀开,烬碑使站在门口。
她发现的石碑不见了,手里捧着个布包。
看见凤知微醒着,她顿了顿,走过来轻轻放下布包:里面是我弟弟的贴身玉佩。
他......他临终前让我烧了,说别留着疼人的东西。她低头绞着衣角,我之前总觉得,疼是纪念。
现在才明白,他要的是......不疼的活着。
凤知微打开布包,玉坠上刻着个字,磨得发亮。
她抬头看烬碑使,对方眼里的戾气已散,只剩些微的迷茫:我现在该做什么?
去看春天。凤知微把玉坠塞回她手里,去看孩子哭,看老人笑,看有人为你留一盏灯。
然后......她指了指镇外的晨光,把这些,写成新的故事。
烬碑使愣了愣,忽然笑了。
她转身跑出院门,发梢在风里扬起,像卸下了百年枷锁。
凤知微靠回沧夜怀里,感觉黑纹已退到手臂,连疼痛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摸出掌心里的炭笔,上面的新故事被血渍染得发红。
下次,用他的名字写。她轻声说,写丁守文先生在镇学教孩子识字,写士兵们放下刀说,写......
写凤知微和沧夜。沧夜接过话头,指尖绕着她的发尾,写她如何用痛做引子,织了个满是光的世界;写他如何为她掀翻因果,从此只懂一件事——他低头吻她眉心,护她,疼她,看她活着。
凤知微笑了。
她望着庙外的晨光,望着影蚕童和小丫头追着纸鸢跑过青石板,望着镇民们围在井边煮莲汤,突然明白所谓以痛载情——不是沉溺于痛,而是把痛熬成汤,让后来人喝到暖。
而她的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最甜的回甘。
沧夜。她仰头看他,眼里有星子在跳,等我好了,我们去织愿界吧。
他应得利落,掌心覆上她还带着伤痕的手背,我陪你。
风从庙外吹进来,卷着莲香、笑声,还有影蚕童的欢呼。
这一次,没有血雾,没有执念,只有活着的、会疼的、鲜活的人。
原来最强大的力量,从来不是毁天灭地的玄力。
是痛过,却依然愿意相信暖;是死过,却依然要为人间织一片光。
而他们,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