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了殷都,一路向北。起初还有夯土大道,路旁偶尔能见到劳作的农人。越往北走,人烟越稀,大道变成了土路,土路又变成了兽迹交错的小径。景色也在变,丰饶的平原渐渐被起伏的丘陵替代,树木变得低矮而倔强,风里带着泥土和野草的味道,也带着一股子越来越重的、陌生的凉意。
妇好站在战车上,革制的车篷为她挡去部分风沙。她的目光很少停留在近处,总是望着前方地平线的起伏。她知道,脚下这片土地,名义上属于“大商”,但王权的影子在这里已经淡得像水一样。这里生活着许多依附或时叛时服的小部族,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而他们要去的,是比这里更遥远、更蛮荒的地方——鬼方人出没的草原与山地的交错带。
《诗经·商颂·殷武》里唱:“挞(tà)彼殷武,奋伐荆楚。罙(shēn)入其阻,裒(pou)荆之旅。” 虽然说的是伐楚,但那“罙入其阻”(深入险阻之地)的感觉,妇好此刻正真切地体会着。行军,首先是和大地的较量。
几万人马,连同辎(zi)重车辆,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在陌生的土地上缓慢蠕动。最要命的是车。商军的主力是战车,这东西在平原上冲锋陷阵是利器,到了丘陵河谷地带,就成了累赘。遇到陡坡,得人力前拉后推;遇到溪流,得寻找浅滩或临时架设简易桥梁。一辆战车陷入泥沼,整个队伍都得停下。负责开路和探路的“雀”所部,每天传回最多的就是路况消息。
其次是粮与水。尽管从封地补充了一部分,但数万张嘴的消耗是惊人的。辎重车队走在队伍最受保护但也最缓慢的核心位置。沿途必须寻找水源地扎营,而干净的水源并不总是充足。一些小的河流,大军饮马之后,立刻变得浑浊不堪。随军的巫医开始提醒,要当心“水毒”(腹泻)。人还能勉强约束,成千上万的马匹、牛羊(随军活畜是肉食来源)对草料和水的需求,更是无法精确控制的大难题。
走了约莫大半个月,地貌彻底变了。开阔的平原消失了,眼前是望不到头的、波浪般起伏的草甸,远处是青灰色的、连绵的山峦影子。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带着尖锐的呼啸,即使是盛夏,早晚也冷得需要裹紧皮裘。这里,已经能闻到“鬼方”的气息了——不是具体的味道,而是一种空旷、自由又潜藏危险的氛围。
按照战前谋划,“子”率领的五千正兵,开始大张旗鼓地向东北方向推进。他们故意选择较为开阔的路线,行军时鼓角齐鸣,旗帜招展,晚上营地点起连绵篝火,恨不得告诉所有人:商朝的大军来了!他们的任务是“示形”,是诱饵,要用自己的“笨重”和“显眼”,牢牢吸引鬼方主力的注意力。
而妇好亲率的主力,连同“钺”的精锐,则偃旗息鼓,借助丘陵和河谷的掩护,向西北方向进行一场静默的迂回。这是一次赌博。大军深入敌境,分兵本身就是险招,何况主力还要进行隐秘的长距离机动。一旦被鬼方游骑提前察觉,不但奇袭计划破产,两支部队都可能被分割包围。
压力最大的,是统帅本人。每天晚上扎营后,妇好的大帐里灯火总要亮到很晚。她要汇集“雀”派出的多股斥候(侦察兵)送回的情报碎片:哪里发现了大队人马新鲜的马粪和宿营痕迹?哪里有小股鬼方骑兵活动的报告?远处的山隘是否有烟尘?这些琐碎的信息,要在她那幅越来越详细的地图上拼凑出鬼方主力的大致位置和动向。
她更关心“钺”的那支奇兵。他们走的是最险峻的路线,几乎无法保持联络。他们能否按时抵达预定地点?会不会迷失在陌生的群山之中?或者,最坏的情况,他们一头撞上了鬼方的主力?这些担忧像冰冷的石头,沉在心底,无法与人言说。她只能通过更加频繁的祭祀,用随军携带的龟甲进行占卜,在缭绕的烟气中寻求一丝冥冥中的确认。甲骨记录了她和武丁的焦虑:“妇好亡(无)咎(jiu)?”——妇好不会有事吧?“王占曰:吉,勿咎。”(《甲骨文合集》2641)——武丁占卜后说:吉利,没有灾祸。这些吉兆,是支撑她在巨大不确定性中保持决断的精神支柱。
又过了十余日,一个关键的转折点出现了。
“雀”亲自带回了一个俘虏和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俘虏是一个鬼方小部落的牧人,在远离主力战场的地方被游骑捕获。经过通译(军中有熟悉北方语言的向导)连比带划的审问,得知了一个大概:鬼方的主力,确实被“子”那支大张旗鼓的商军吸引过去了,双方前锋已经在东北方向某处发生过几次小规模接触,鬼方似乎正准备调集更多力量,试图吃掉这支“冒进”的商军。而这牧人所在的部落,以及附近几个提供牛羊补给的小部落,正在大军后方相对安全的一片水草丰茂的河谷地带放牧、集结物资。
这消息让妇好精神一振。牧人描述的河谷方位,与她战前判断和“钺”奇袭的目标区域基本吻合!这说明,鬼方后方空虚的判断是正确的,奇袭战术有了明确的靶子。
她立刻做出决断:加速!全军丢弃部分不必要的负重,轻装疾进,直扑那个河谷地带!同时,派快马斥候(不惜代价)设法绕过战区,给“子”部送去密令:坚守营垒,加强防御,拖住鬼方主力,为后方奇袭争取时间! 也给“雀”的游骑下达新任务:扩大侦察范围,尽可能遮蔽大军行踪,截杀任何可能向鬼方主力报信的零星敌人。
最后的行军,是在高度紧张和压抑的兴奋中进行的。队伍不再考虑完美的队形,只求速度。马蹄和脚步搅起草屑和尘土,像一条沉默的黄龙,在草原上快速游动。距离目标河谷还有一天路程时,前哨报告,已经发现了零星的、属于鬼方后方部落的游牧帐篷和散放的马群。
真正的战斗,已经触手可及。
妇好命令全军在一条背风的丘陵后隐蔽休整,饱餐战饭,检查武器。她派出最得力的斥候,去最后确认河谷内鬼方部落的具体分布、兵力、牲畜聚集地。大战前的空气凝固了,连风似乎都停了下来。士兵们默默擦拭着青铜戈矛,整理皮甲,给战车的车轴加油。他们知道,王后带领他们走了这么远,赌上一切,为的就是接下来雷霆一击。目标不再是击退,而是毁灭——摧毁鬼方的战争潜力,用一场足够残酷的胜利,换来北疆的长久安宁。
当夕阳将草原染成一片血红色时,最后的侦察情报送回:河谷内情况确如俘虏所言,聚集了相当数量的部落民和牛羊,守备兵力不多,且毫无大战临近的戒备。
妇好站起身,再次举起那柄龙纹大钺。这一次,她的声音清晰而冰冷,传遍全军:“明日拂晓,全军突击。车兵直冲其营,步卒分进合围,尽焚其积聚,驱散其畜群。不要停,不要掠财物,只要破坏与恐慌!”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被落日余晖映照的脸,补上了最后一句,也是最能激发这些商军士兵斗志的一句话:“此战所获牛羊,十之一归王师,余者,尽分将士!”
短暂的寂静后,低沉的、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如潮水般在丘陵后涌动。财富的许诺,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夜色完全降临,草原陷入了战前最后的死寂。星河横亘(gèn)天际,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血与火撕裂的土地。远在东北方向,“子”的部队可能正在加固营垒,准备承受鬼方主力的猛攻;而西北这片河谷中,安睡的鬼方人还不知道,一场来自殷商王后亲自指挥的、旨在断其根基的毁灭风暴,已经近在咫尺。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当第一缕天光刺破地平线时,这片草原的历史,将被永久改变
启明星还在天边挂着,东方的天际只透出一抹鱼肚白。草原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静里,连虫鸣都听不见。妇好全军,已如蓄势待发的猛兽,在距离鬼方河谷营地不到五里的低洼处悄然列阵。
战车卸去了所有不必要的装饰和负载,驾车的辕马嚼着枚(防止嘶鸣的木棍),不安地刨着蹄子。车左的甲士最后一次检查手中的长戈或矛,车右的徒卒握紧了弓箭或短戟。步卒们伏低身体,皮甲上凝结着冰凉的露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杆高高竖起的、属于妇好的龙纹大钺上。
妇好没有乘坐她那辆装饰华贵的指挥车,而是换乘了一辆更轻便快速的革车。她一手扶轼(shi,车前的横木),一手紧握大钺,目光如寒星,穿透薄雾,锁定河谷中那片依稀可见的、杂乱帐篷的轮廓。那里,几缕晨炊的烟才刚刚升起,毫无戒备。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流淌。当日光终于勉强能让人分辨出百步开外人影的轮廓时,妇好将手中大钺,向前猛地一挥!
没有震天的鼓角,只有一声尖锐的骨哨划破空气——“咻!”
“轰——!”
仿佛堤坝决口,沉默的军队瞬间化为咆哮的洪流。上百辆战车率先冲出,御手疯狂地鞭打马匹,战车颠簸着、轰鸣着,以最快的速度碾过草甸,直扑营地!车轮滚滚,势如雷霆,这是商军最具冲击力的武器,目的就是在第一时间冲垮、搅乱营地的一切秩序。
紧随战车之后,是如同潮水般漫涌而上的步卒,他们发出低沉的吼声,挥舞着戈矛,形成宽大的散兵线,意图包围和剿杀被战车冲散的敌人。
突袭的成效,在最初一刻是决定性的。
许多鬼方人刚刚钻出帐篷,睡眼惺忪,就被眼前奔腾而来的钢铁与车轮洪流吓傻了。他们甚至来不及找到自己的马匹和武器。战车如犁耙般冲入营地,车左的甲士奋力挥戈,将惊慌失措的人影扫倒;车右的弓箭手近距离发射,箭矢穿透皮袍;沉重的车轮碾过帐篷、火塘和来不及躲避的身体,一片狼藉,血肉横飞。
“放火!” 各级军官厉声呼喝。手持火把的徒卒迅速将火种投向堆放的草料、毛皮和帐篷。干燥的秋季,火势瞬间蔓延,浓烟滚滚,与晨曦混合,将半个河谷笼罩在恐怖的红光与黑烟之中。牛羊马匹受惊,嘶鸣着四处狂奔,践踏冲撞,让混乱加倍。
然而,鬼方人毕竟是马背上的战士,骨子里的凶悍在经历了最初的极度恐慌后,开始本能地复苏。一些头领模样的汉子用听不懂的语言狂吼,聚集起身边还能动弹的人,抓起手边的武器——可能是青铜短刀,更多是骨制或石制的棍棒、投矛——开始依托燃烧的帐篷、车辆残骸,进行零散但顽强的抵抗。他们熟悉地形,动作敏捷,利用混乱和烟雾的掩护,用冷箭和投枪袭击落单或速度减慢的商军战车和步卒。
战斗迅速从单方面的突袭,演变为混乱而残酷的近距离混战。青铜与石器碰撞,嘶吼与惨叫交织。商军依靠的是纪律、护甲和武器优势;鬼方人则凭借个体的悍勇、对环境的熟悉和困兽犹斗的绝望。
就在正面战场陷入焦灼之时,战场侧翼,一阵不同寻常的、沉闷而整齐的震动声由远及近!那是大量战车集结行进的声音!
妇好心头一凛,举目望去。只见河谷一侧的高地上,烟尘大起,足足有三十余辆鬼方战车,在一名头戴羽冠、身形魁伟的首领率领下,正列成一个粗略的楔形阵,朝着商军冲击阵形的腰部猛冲过来!这显然是附近一支闻讯赶来、并且保留了完整战斗力的鬼方机动力量。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拦腰截断商军的攻势,为营地内的族人争取重整旗鼓的时间。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局部力量的对比。正在营地中混战的商军,侧翼暴露,阵型已乱,很难迅速组织起有效的车阵来抵挡这次有组织的反冲锋。若被其冲垮,整个战局可能逆转。
千钧一发之际,妇好所在的中军本阵动了。她身边始终保留着一支最精锐的、约二十辆战车的卫队和数百名重甲徒卒。此刻,她没有选择退缩或固守,而是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冒险的决定:率本阵精锐,正面迎击那支鬼方车阵!
“擂鼓!举钺!随我破敌!” 妇好的声音压过了战场喧嚣。她车上的御手拼命驱动马匹,亲卫车阵紧随其后,如同一支锐利的长矛,径直刺向鬼方车阵的锋尖。她高高举起那柄龙纹大钺,钺刃在晨光和火光下反射出慑人的寒芒,这不仅是武器,更是最高统帅亲临战阵、决死一搏的旗帜!
这一举动,极大地鼓舞了战场上的商军。王后亲冒矢石,冲向最危险之地!许多陷入苦战的商军士卒看到那面移动的钺旗,士气大振,怒吼着向身边的敌人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两股车流轰然对撞!刹那间,木料碎裂声、金属撞击声、马匹悲鸣声、人体坠落声混成一片。妇好的战车凭借精良的制造和御手高超的技术,在撞击的瞬间微微偏转,避开了正面的致命冲击,车左甲士趁机一戈刺中了对面车右徒卒的胸膛。但对方的战车也狠狠擦过,车轴上的长毂(gu)几乎将妇好车上的一名护卫扫落。
战斗瞬间白热化。车与车交错纠缠,戈矛往来刺杀。徒卒们在地面上混战,用盾牌抵近,用短剑和斧钺劈砍。妇好亲自挥动大钺,她膂(lu)力惊人,钺法简洁凌厉,一名试图从侧翼攀爬她战车的鬼方勇士,被她反手一钺,连人带武器劈下车去。
战斗最激烈时,那名鬼方羽冠首领的战车,似乎认出了妇好是商军统帅,径直朝她冲来。妇好毫无惧色,命御手迎上。两车即将交汇的瞬间,鬼方首领投出了一支短矛,妇好侧身闪避,矛尖擦着她的肩甲划过,带出一溜火星。几乎同时,妇好车右那名一直沉默的弓箭手,抓住那电光石火的机会,一箭射出,正中对方御手的咽喉!鬼方战车顿时失控,轰然侧翻。那羽冠首领狼狈跃下,还想再战,已被周围涌上的商军重甲徒卒团团围住。
主将战车倾覆,对这支鬼方援军的士气打击是致命的。他们的冲锋势头顿时受阻、溃散。而商军本阵的拼死阻击,为正面战场赢得了宝贵时间。此刻,“钺”所率领的奇袭部队,也终于如约从河谷另一侧迂回杀到,他们虽然经历艰苦跋涉,但养精蓄锐,生力军的加入,彻底摧垮了鬼方营地残余的抵抗意志。
溃败,像瘟疫一样在鬼方人中蔓延。他们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抵抗,开始四散奔逃,向着草原深处、群山之中亡命而去。商军骑兵和轻车展开了追击,但妇好很快下达了命令:“收拢部队,清点伤亡,扑救大火,收拢牲畜,勿穷追!”
她很清楚,草原是鬼方人的家,盲目深入追击,可能反遭伏击。此战目的已经达到:摧毁其前沿重要补给基地,大量杀伤其有生力量,最重要的是,以一场酣畅淋漓的野战胜利,打掉了鬼方多年来的骄横之气。
日上三竿,河谷中的硝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焚烧余烬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战场一片狼藉,到处是倒毙的人马、损毁的战车、燃烧的残骸。商军士兵们疲惫但兴奋地打扫着战场,收拢着数以千计的无主牛羊——那是他们看得见的赏赐。
一片相对完整的空地上,妇好下了战车,肩甲上那道被短矛划出的凹痕清晰可见。她环视战场,面色沉静,并无太多胜利的狂喜。她知道,这只是一次战役的胜利,并非战争的终结。鬼方主力尚存,仇恨更深。但此战的意义,远不止于战场。
很快,战报与捷报,将以最快的速度传回殷都。甲骨上将会刻下新的卜辞:“妇好伐鬼方,克。” 寥寥数字,背后是数千里的征途、精心策划的谋略、雷霆般的突袭与血肉横飞的搏杀。
当“子”率领的正兵部队,在东北方成功抵御并最终逼退察觉后方有失、军心大乱的鬼方主力,两军会师时,这场持续近两个月、跨越千里的北伐,终于以商王朝的全胜告一段落。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不仅北疆暂得安宁,那些原本对武丁、对妇好、对傅说新政持观望甚至轻视态度的四方方国与朝内贵族,都必须重新掂量这个王朝焕发出的、令人胆寒的新生力量。王后妇好,不再仅仅是“王后”,她的名字,从此与战神、胜利、不可侵犯的武威紧紧相连。
然而,战争的结束,往往正是另一场更为复杂、漫长竞赛的开始。当妇好携大胜之威、押解着俘虏、驱赶着无数战利品返回殷都时,等待她的,除了凯旋的鲜花与颂歌,还有朝堂之上因这场胜利而重新洗牌、暗流汹涌的权力格局。傅说的新政,将因这赫赫武功获得更强的底气,还是因功高震主而引发新的猜忌与平衡?胜利的光环之下,新的故事,已然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