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夏。
西南的雨季如期而至,连绵的阴雨让崇山峻岭间弥漫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气。泥泞,成了川滇、贵黔两条公路建设工地上所有人的梦魇。雨水将新开垦的路基冲刷得沟壑纵横,黄褐色的泥浆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然而,工程的进度并未因此停滞。
数以十万计的建设兵团士兵和民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在各自的工段上与天地角力。他们喊着沙哑的号子,用最原始的工具——铁锹、锄头、十字镐,一寸寸地啃噬着坚硬的山体。山石的爆破声,金属与岩石的撞击声,人们的号子声与雨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雄浑而悲壮的交响。
云南,昆明,督军府。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室内却温暖干燥。林景云放下手中的一份报告,眉头微微蹙起。报告来自云南兵工总厂,上面详细列明了最近一批援助四川和贵州的步枪、机枪以及弹药的生产进度。
生产线在满负荷运转,但产能的瓶颈已经清晰可见。关键问题在于特种钢材和无烟火药的产量。云南自身的钢铁厂和化工厂虽然经过几轮扩建,但要同时满足三省的军备需求,已是捉襟见肘。更何况,按照林景云的规划,这仅仅是开始。他要的,是能够生产大口径火炮的炮钢,是能够装备整个西南的庞大军工体系。
这一切,都需要一个核心——能源。
他走到墙边的巨幅西南地图前,目光在四川、贵州两省的版图上逡巡。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几个地名:贵州的六盘水、毕节,四川的重庆、自贡、宜宾……这些地方,在他的记忆中,都蕴藏着一个共同的宝藏——煤。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与其从云南输送电力,路途遥远,损耗巨大,不如直接将技术和设备送到煤矿的坑口,就地发电!
他回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接通了军政部次长兼兵工总厂总监苏翰的专线。
“苏总监,我们从美国通用电气公司订购的第二批发电机组,什么时候能到?”
电话那头的苏翰立刻回答:“督军,按船期计算,下个月初就能抵达海防港。一共是四套七千五百千瓦的火力发电机组,是我们目前能买到的最先进的民用型号了。”
“很好。”林景云的声音沉稳有力,“你马上拟定一个方案,将这四套发电机组,连同我们已经吃透的火力发电厂建设技术,打包成一个‘西南电力振兴计划’。我们要向四川和贵州进行技术转移。”
电话那头的苏翰愣住了,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督军,您的意思是……把发电机组和技术……送给他们?”这可不是几箱子弹、几门炮,这是整个云南工业化的心脏,是林景云费尽心力才从美国人手里买回来的宝贝。
“不是送。”林景云纠正道,“是‘转移’。四川和贵州,有我们急需的煤炭,也有庞大的劳动力。我们出技术,出设备,他们出资源,出人力,在他们的煤矿区建设火力发电厂。电厂建成后,产权三方共有,但电力优先供应给当地新建的钢铁厂和火药厂。这两个厂,我们同样可以提供技术支持。”
苏翰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瞬间明白了林景云的意图。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援助,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大手笔,是以整个西南为棋盘的产业布局!将工业基地直接建立在资源产地,极大地节省了运输成本,同时将四川和贵州的命脉与云南更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我明白了,督军!”苏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这是釜底抽薪,不,是遍地开花!我马上组织最好的工程师团队,立刻制定详细方案!”
“记住,要快。”林景云补充道,“雨季迟早会过去,路修通的那一天,我希望看到的,是三省工业同时腾飞的景象。”
放下电话,林景云亲自草拟了两份电报,以西南联合参谋部的名义,加急发往贵阳和成都。
……
贵州,贵阳。
戴戡是在贵黔公路的建设总指挥部里接到电报的。那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巨大茅草棚,地图、文件和泥泞的靴子堆得到处都是。他刚刚从一线工地回来,满身泥水,正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大口喝着滚烫的姜汤驱寒。
一名参谋军官脚步匆匆地跑进来,将一份译好的电报递到他面前,神情激动:“总司令,昆明,林副参谋长的加急电报!”
戴戡接过电报,一目十行地扫过。他脸上的疲惫之色瞬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他的眼睛越睁越大,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火力发电厂?美国人的发电机组?全套技术转移?”他喃喃自语,仿佛在确认电报上的每一个字。
周围的将领和参谋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他们的总司令。在他们印象里,这位以沉稳坚毅着称的“护国三杰”之一,极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戴戡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起来,姜汤洒了一片。但他毫不在意,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林少川!好一个‘西南电力振兴计划’!”
他的笑声洪亮而畅快,充满了压抑许久的渴望。贵州贫瘠,这是刻在骨子里的痛。他戴戡励精图治,精兵简政,把每一个铜板都掰成两半花,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让贵州摆脱这千百年来的穷困面貌吗?他可以和士兵一起挖土,可以和民工一起啃干粮,但他变不出钢铁,变不出机器。
而现在,林景云的这份电报,无异于雪中送炭,不,是直接送来了一座足以融化冰雪的巨大熔炉!
“总司令,这……这是真的?”一名参谋难以置信地问,“云南方面真的愿意把如此核心的技术和设备给我们?”
“电报上写得清清楚楚!”戴戡将电报纸扬了扬,眼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林少川的格局,岂是你们能想象的?他要的不是一个独强的云南,而是一个共荣的西南!”
他转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六盘水、织金等几个煤炭储量丰富的地区来回移动。他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传我命令!立即抽调省内最好的地质专家、工程人员,组成‘电力先遣队’!给我以最快的速度,在全省范围内勘探,寻找最适合建设大型火力发电厂的地址!要靠近煤矿,水源充足,地质稳定!”
他顿了顿,拳头在地图上重重一捶:“告诉他们,这是贵州百年不遇的机会!谁敢怠慢,军法处置!我戴戡要亲自担任这个‘电力先遣队’的总指挥!”
“是!”指挥部内,所有军官齐声应答,声音响彻云霄。
看着窗外依旧下个不停的雨,戴戡却觉得眼前一片光明。他仿佛已经看到,在这片贫瘠的红色土地上,一座座钢铁巨塔拔地而起,明亮的电流如血液般输送到每一个工厂,驱动着机器轰鸣,生产出贵州人自己的钢铁和枪炮。
那将是一个全新的贵州!
……
四川,成都,督军府。
气氛与贵阳的激动昂扬截然不同,这里显得阴沉而压抑。
刘存厚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电报。电报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不下十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刻在他的脑子里。
总参谋长和几位心腹将领分坐两旁,大气都不敢出。他们都能感受到,督军平静的外表下,正翻涌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都说说吧,怎么看?”刘存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将电报轻轻放在桌上,推向众人。
总参谋长第一个拿起电报,仔细看过后,脸上露出极度困惑和警惕的神色。“督军,此事……处处透着诡异。林景云为何如此慷慨?发电机组,那可是工业的命根子,比十个师的装备都金贵。他平白无故地送上门来,只要求什么产权共有,优先供电……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不错!”一个名叫周团长的将领立刻附和道,“我看,这就是个圈套!他们云南帮我们建电厂,工程师是他们的,技术是他们的,连关键设备都是他们的。将来万一翻脸,他们只要掐断几个零件供应,或者让工程师使点坏,我们的厂子不就成了一堆废铁?到时候,我们四川的工业命脉,就全攥在他林景云手里了!”
“周团长言之有理!”另一人也说,“我们修路,是为了打通商贸,银子是实打实进自己口袋的。可这电厂,建在我们的地盘上,却要跟云南人共有产权,这不成引狼入室了吗?督军,此事万万不可答应!”
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质疑和反对的声音。这些久经沙场的川军将领,习惯了用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对手。在他们看来,天上不会掉馅饼,林景云的“慷慨”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刘存厚始终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一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年轻军官身上。
“文纬,你怎么看?”
被点到名的军官叫秦文纬,是刘存厚新提拔的兵工署署长,有留德学习机械的背景。
秦文纬站起身,先是对众人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督军,各位将军,属下认为,这非但不是阴谋,反而是我川军千载难逢的良机!”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周团长立刻反驳:“秦署长,你这是书生之见!被林景云画的大饼给迷惑了!”
秦文纬没有理会他,而是直视着刘存厚,继续说道:“敢问督军,我们现在最缺的是什么?”
不等刘存厚回答,他便自问自答:“是枪吗?是炮吗?是。但根子上,我们缺的是能造枪、造炮的钢!我们汉阳兵工厂每月拨给我们的钢材,连塞牙缝都不够。我们更缺能让子弹飞得更远、威力更大的无烟火药!这些东西,我们自己造不出来,只能仰人鼻息,花大价钱从外面买,还时常被断供!”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电报上说得明明白白,电厂的电力,优先供应给新建的钢铁厂和火药厂!林景云连这两个厂的技术支持都愿意提供!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四川,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军工体系!从炼钢到制药,再到造枪造炮,一条龙!”
“至于各位将军担心的技术命脉问题,”秦文纬深吸一口气,“技术是可以学习的!我们可以派出我们最聪明的子弟,跟着云南的工程师学,没日没夜地学!设备也可以仿制!只要我们有了第一座样板厂,就能有第二座,第三座!德国人能做出来的东西,美国人能做出来的东西,我们中国人,我们四川人,凭什么就做不出来?!”
“到那个时候,”秦文纬的目光灼灼,“我们川军的步枪,用的是自己炼的钢;我们的机枪,打的是自己造的子弹;我们的大炮,填的是自己产的火药!督军,到了那个时候,您还用看谁的脸色?这四川,谁的拳头能有您的硬?!”
一番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前还激烈反对的将领们,此刻都陷入了沉思。秦文纬描绘的那幅蓝图,对他们这些视枪杆子为命根子的军人来说,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拥有自己独立的、不受制于人的军工体系,这是每一个实力派军阀的终极梦想。
刘存厚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他缓缓站起身,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走到秦文纬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说得好!”
他转过身,面对所有部下,声音如洪钟一般:“秦文纬的话,你们都听见了?风险?老子这辈子,哪天不是在刀口上过活?跟拥有自己的兵工厂比起来,这点风险算个屁!”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林景云不是想玩阳谋吗?好!我刘存厚就接了!他送技术,我们就学!他派工程师,我们就派一个警卫连贴身‘保护’,让他们把肚子里的东西都给老子掏干净了!”
他走到地图前,巨大的手掌猛地拍在重庆的位置上。“传我命令!成立‘川省电力建设总指挥部’,我亲自挂帅!抽调第2师,给我把选定的厂址围起来,一只苍蝇都不许飞进去!工程期间,所有人员,许进不许出!”
他回头,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丝枭雄的狠厉:“告诉林景云,他要的煤,我四川管够!他要的人,我给他十万!我只有一个要求,两年之内,老子要看到我们四川的钢厂,炼出第一炉钢水!”
“是!”这一次,再无一人反对,所有将领齐声应命,声震屋瓦。
刘存厚心中的算盘打得清清楚楚。林景云的计划,客观上是在壮大整个西南的实力。但他刘存厚,要在这场盛宴中,为自己,为川军,抢到最大的一块肉!有了独立的军工,他就有底气去吞并杨森,去压制刘文辉、邓锡侯,去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四川王”!
于是,就在那个阴雨连绵的夏天,在昆明、贵阳、成都三地决策者的推动下,一个比修建公路更为宏大、更为深刻的变革计划,正式启动。
不久之后,满载着美国通用电气公司标志的巨大木箱,在云南护卫部队的押送下,艰难地行驶在泥泞的临时道路上,分别向贵州的深山和四川的盆地进发。随行的,还有数百名来自云南最优秀的工程师和技术工人。
在贵州六盘水的一片荒芜山谷中,戴戡亲自挥动第一锄,为贵州一号火力发电厂奠基。
在四川重庆郊外的一处煤矿旁,刘存厚的部队拉起了三道警戒线,将整个区域变成了军事禁区,无数的劳工在士兵的监督下,开始了平整土地的浩大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