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1月,曲靖。
凛冽的冬风卷着残雪的寒气,刮在人脸上,像刀子割。田地里光秃秃的,了无生机,只有几只饿得发慌的乌鸦在枯枝上嘶哑地叫着,给这片萧瑟的土地更添了几分死寂。
李家村的地主李德福,此刻却心头火热。他站在自家的谷仓前,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院子里那几十个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麻布袋。
袋子上用黑色的墨,印着几个醒目的大字:“云南合成氨总厂造”、“氮磷钾复合肥”。
“老爷,这……这玩意儿真行?”管家老钱凑上来,从一个破开的袋口里捻起一点白色粉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说不清的、略带刺鼻的气味让他皱起了眉头,“一股子怪味,比金汁儿(粪水)可冲鼻子多了。就这么点粉末,撒下去,真能比得上咱们沤了几个月的肥?”
李德福没有回答,他只是伸出粗糙的手,也捻起一撮,在指尖细细地碾磨。那粉末细腻,干燥,没有一丝杂质。他的思绪飘回到了十多年前。
那时候,林景云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川先生”,搞出来的什么“钾肥”,其实就是制药剩下的边角料。当时也没几个人信,都当是新奇玩意儿。他李德福胆子大,弄了一些撒在自家的几亩烟田里做个试验。结果怎么着?秋后一收,他家的烟叶,叶片肥厚,色泽油亮,比别家没用那玩意儿的,足足高出一大截,最后卖价比旁人高了三成!
从那以后,他就认准了一个理:跟着少川先生,不,现在是跟着林督军,总有肉吃!
“去,把长工们都叫过来!”李德福把手里的粉末拍掉,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他们,开春前,把我名下所有的水田,都给我把这‘复合肥’上足了!一分地都不能少!”
“老爷,这可……这可是几百亩地啊!”老钱大惊失色,“这东西可不便宜,一袋子就得好几块大洋,万一……万一没效果,咱们家这一年的收成……”
“没有万一!”李德dE福猛地一挥手,打断了管家的话。他指着麻袋上的字,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清楚,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云南合成氨总厂’!这是林督军亲自督办,花了几年功夫,从德国人那里弄来机器建起来的大厂子!他林督军是什么人?是能拿全云南的粮食收成开玩笑的人吗?”
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老钱,你把眼光放长远点。十多年前,他能让咱们的烟叶增产。现在,他当了督军,手握整个云南的军政大权,他要办的事,只会更大,更好!这叫什么?这叫‘信誉’!我赌的不是这几袋子化肥,我赌的是林督军这个人!”
这番话说得老钱哑口无言。他看着自家老爷那张写满笃定的脸,心里的疑虑也消散了大半。是啊,林督军这些年在云南做下的事情,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哪一件最后不是让云南百姓得了实惠?
很快,李德福家要给所有水田上一种“洋肥料”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整个李家村,甚至传到了邻近的村子。
村头的晒谷场上,一群裹着破棉袄的佃户和自耕农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李大户疯了,买了几十车白色的粉末,说是要当肥料撒地里。”
“啥玩意儿?白粉末?那能有啥肥力?怕不是被城里的奸商给骗了。”一个叼着旱烟杆的老农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活了六十多年,种了一辈子地,就没听过这种事。庄稼离不开土,更离不开粪,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可不是嘛,那玩意儿金贵着呢,听说一亩地撒下去,得花一块多大洋。有那钱,买几担豆饼不好?那可是实打实的肥力。”
人群中,一个叫王老四的自耕农,家里也有十几亩薄田,日子过得紧巴巴。他听着众人的议论,心里也直犯嘀咕。前几天,甲长(保甲制度的基层小头目)也来他家动员过,说是省公署推广的新式肥料,用了能保证增产。可他看着那宣传单上的图画,总觉得不踏实。
这时,李德福披着一件羊皮大氅,带着管家老钱,正好从这里经过。他听到众人的议论,停下脚步,朗声笑道:“各位乡亲,背后议论我李某人,可不是好汉所为啊。”
众人见是李德福,一时间都噤了声,气氛有些尴尬。
李德福也不在意,他走到王老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王老四,我听说你家也分到了几袋子试用肥,怎么,不敢用?”
王老四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嗫嚅着说:“李……李大户,不是俺不敢用。俺们庄稼人,就指着地里这点收成活命,这……这心里没底啊。”
“没底?”李德福笑了,他指着自己家的方向,“我几百亩地都用上了,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告诉你们,我这底气,是林督军给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你们忘了十几年前的钾肥了?当初跟着我用了的,谁家烟叶不是多卖了钱?你们忘了这几年修的路了?以前去趟昆明,路上得颠簸多少天?现在呢?坐上汽车,一天就到!你们再想想,咱们现在吃的盐,是不是又白又细,还比以前便宜了一半?这些,都是谁带来的?”
一连串的发问,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这些变化的亲历者,感受最深。
“林督军说要让咱们云南人都吃饱饭,顿顿有干的,他不是说说而已!”李德福的声音掷地有声,“这化肥,就是他让咱们吃饱饭的家伙事!你们信不过这白色的粉末,还信不过林督军本人吗?”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谁家用了这化肥,要是比去年减产了,减了多少,我李德福个人掏腰包,双倍赔给你!”
这话一出,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李德福在村里是头面人物,一向说一不二,他敢放出这样的狠话,分量可就完全不同了。
王老四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猛地一拍大腿:“干了!李大户都这么说了,俺还有啥好怕的!回家就让俺家那小子把肥都撒下去!”
有人带头,其他人也纷纷意动。那几袋子试用肥,反正也是白发的,不用白不用。
于是,在那个料峭的早春,曲靖的田野上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农人们不再挑着沉重的粪桶,而是背着布袋,将那白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均匀撒入刚刚翻耕过的水田里。泥土的腥气,混杂着化肥特有的微弱氨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是一种属于变革的味道。
春去夏来,当第一批早稻的秧苗被插进水田后,奇迹开始显现。
王老四几乎每天都要去自家田埂上转悠三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仅仅半个月过去,他家那十几亩用了化肥的水田,禾苗长得比邻居家没用化肥的,明显要壮实一圈!那颜色,不是普通的翠绿,而是一种墨绿,绿得发黑,绿得油亮,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他爹,你看,你看咱家的苗!”王老四的老婆指着田里,声音都在发颤,“根扎得牢,秆子也粗,风都吹不倒!”
王老四蹲下身,伸手摸了摸那粗壮的茎秆,又看了看旁边田里那些显得有些瘦弱发黄的禾苗,巨大的反差让他心头狂跳。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嘿嘿地笑了起来,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
“值了!真他娘的值了!”
消息不胫而走。那些当初抱着怀疑态度、没有使用化肥的农户,此刻肠子都悔青了。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到李德福和王老四家的田边,踮着脚尖往里看,一个个脸上写满了震惊和羡慕。
“我的老天爷,这苗……这是吃了仙丹了吧?”
“你看那叶子,宽得跟巴掌一样,绿得都快滴出油了。”
“早知道这么神,当初砸锅卖铁也得弄几袋啊!”一个老农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李德福站在自家的田埂上,背着手,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绿色海洋,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风吹过,稻浪翻滚,发出的不再是“沙沙”声,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哗哗”声,那是丰收的预兆。
他知道,自己又赌对了。
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湛蓝。
曲靖的田野被一片金黄覆盖,沉甸甸的稻穗将粗壮的稻秆压弯了腰,几乎要垂到水面。空气里到处都是谷物成熟的香甜气息,沁人心脾。
收获的季节到了!
农人们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镰刀挥舞间,割下的是沉甸甸的希望。
李德福家的长工们,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但脸上的笑容比天上的太阳还要灿烂。
“老爷,今年的稻子,邪了门了!这一捆,比去年重了小一半!”一个壮实的汉子抱着一大捆稻子,气喘吁吁地喊道。
王老四更是乐得合不拢嘴,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株稻穗,那上面的谷粒,饱满得快要炸开,一株上少说也有上百粒。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如此喜人的庄稼。
丰收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昆明,传到了林景云的案头。但他需要的不是模糊的喜讯,而是确切的数据。
一支由省公署农业司技术员、实业学堂学员和地方官员组成的联合测产工作队,在几天后抵达了曲靖。
测产的地点,就选在了李家村,李德福家那片最先使用化肥的稻田。
消息传开,十里八乡的百姓都跑来看热闹,将测产田块围得水泄不通。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个即将揭晓的,足以载入史册的数字。
李德福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心脏砰砰直跳,手心里全是汗。他比任何人都紧张。
工作队的负责人,是一位戴着眼镜的年轻技术员,他一丝不苟地指挥着实业学堂的学员,用尺子精确地丈量出一亩见方的田块。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收割、脱粒、晾晒、风干、称重。
每一个步骤都公开透明,容不得半点虚假。
日头渐渐偏西,当最后一粒谷子被装进麻袋,用巨大的杆秤高高吊起时,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负责称重的技术员,反复核对着秤杆上的星点,他的脸色从平静转为惊讶,再到难以置信的狂喜。他清了清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寂静的人群高声喊道:
“曲靖县李家村,李德福户,水田一亩,经联合工作队实地测产,实收干谷……三百二十一斤!”
三百二十一斤!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天哪!三百二十一斤!我没听错吧!”
“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
“林督军万岁!新政府万岁!”
王老四激动得浑身颤抖,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他跪倒在地,朝着昆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他不知道该感谢谁,只能用这种最朴素的方式,表达内心的激荡。
李德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巨大的喜悦冲击着他的脑海。他赢了!他不仅为自己赢得了泼天的财富,更为自己赢得了远超金钱的声望和地位!他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眼光和胆魄。
他转过身,看着那些欢呼雀跃的乡亲们,看着他们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笑容,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做的不仅仅是一场生意,更是一件有益于无数人的大好事。
他仿佛能看到,在不远的将来,整个云南,甚至整个西南,都将铺满这样的金色稻田。饥饿,这个缠绕了华夏民族千百年的梦魇,将在这片土地上被彻底终结。
而实现这一切的,就是那个远在昆明的男人。
林景云。
这个名字,在这一刻,被曲靖的百姓赋予了神圣的光环。
消息以电报的形式,火速传遍了云南、贵州、四川。
正在重庆为钢厂选址而焦头烂额的刘存厚,接到电报后,愣了许久。他将那张薄薄的电报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最后猛地一拍大腿,对着身边的将领们吼道:“看见没有!看见没有!林景云那小子,他不是在吹牛!亩产三百多斤,他娘的,这是要让地里长出金子来啊!”
“有了粮食,老子还怕养不活兵?还怕没有人给老子修厂子?”刘存厚眼中闪烁着贪婪与兴奋交织的光芒,“传我命令!征粮的告示给我贴出去!告诉四川的农民,只要他们肯种地,老子保证他们年底能用上云南的化肥!他林景云能做到的,我刘存厚也一样能!”
远在贵州深山的戴戡,拿着电报,默默地走到了正在建设中的发电厂工地上。他看着工人们挥汗如雨的场景,看着那高耸的烟囱雏形,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粮食,是一切的根基。根基稳了,这西南的天,就塌不下来。
而在昆明的督军府内,林景云放下手中的报告,走到巨大的西南地图前。曲靖的位置上,已经被他用红笔画上了一个圈。
这只是一个开始。
窗外,阳光正好。一个丰收的季节,预示着一个丰收的时代,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