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爬到头顶时,麦地里的热气渐渐重了,像笼着层看不见的纱,把蝉鸣都闷得发黏。空气里浮动着麦秆被晒焦的微苦,混着远处水渠蒸发的潮气,酿出一种独属于盛夏的黏稠感。周诗雨找了片老槐树荫坐下,树影在她摊开的牛皮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撒了把会动的星子。
“周老师,尝尝这个!”李玉娇举着个麦秸编的小筐跑过来,筐沿还沾着几星麦糠。筐里躺着几颗圆滚滚的青杏,表皮蒙着层薄薄的绒毛,阳光照上去,像裹了层碎糖霜。“后山摘的,酸得很,能提神!”她献宝似的递过来,指尖还沾着杏汁的黄渍,“我刚咬了一口,酸得直跺脚,保准你听完王奕老师的录音不犯困!”
周诗雨捏起一颗青杏,指尖触到果皮的微凉,像碰了块冰玉。她凑到鼻尖闻了闻,青涩的果香混着草木气,竟让人想起王奕出发前,两人在果园摘杏的场景。她笨手笨脚地爬上树,裤脚勾住枝桠也不在意,摘下颗最红的扔给她,自己嘴里还叼着半颗,酸得眯起眼睛,却含糊不清地说:“甜……甜的……”
“唔!”牙齿刚咬破青杏的薄皮,酸涩的汁液就顺着舌尖漫开,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刺味蕾,眼眶瞬间就逼出了泪。李玉媚在旁边看得直笑:“咋样?够劲吧?孙老师说这杏能解乏,比喝十杯浓茶都管用。”她忽然从兜里掏出片蝉蜕,举到周诗雨面前:“你看这个!早上在麦秸堆里捡的,完整得很,孙老师说泡水喝能治嗓子,你不是总说录歌时嗓子干吗?”
蝉蜕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翅脉纹路清晰得像片精致的蕾丝,边缘还带着点泥土的暗黄。周诗雨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指尖抚过那层半透明的壳,忽然想起王奕临走时,也是这样在她包里塞过东西。一小袋晒干的胖大海,用牛皮纸包着,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泡水喝,护嗓子”,字迹被他自己的汗渍晕开了点,倒显得格外真切。
那时她还笑他小题大做,说自己的嗓子没那么娇弱。此刻指尖捏着蝉蜕,却觉得那袋胖大海的温热仿佛还留在包里,连同他当时挠着头说“万一呢”的样子,都清晰得像在眼前。
“对了,王奕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李玉娇啃着青杏,酸得直吸气,含糊不清地问,“我跟姐编了个新的和声,是用麦哨子吹的,想唱给他听。上次他说喜欢清亮的调子,我们练了好久呢。”
周诗雨望着远处的路,那里的尘土被风吹得打着旋,像是有车过来了。她的心莫名跳快了些,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流苏。青杏的酸劲儿还没过去,舌尖却泛起一丝甜,像有蜜悄悄从心底渗了出来。
“快了。”她轻声说,目光却没离开那条路。路尽头的尘土越来越浓,隐约能看见车轮碾过石子的颠簸。筐里的青杏被震得滚了滚,有两颗掉在地上,在滚烫的土路上打着转,表皮很快被晒得发皱。
“是皮卡!”李玉媚突然跳起来,指着尘土里的影子喊,“跟上次送沙枣来的车一样!”
周诗雨的心跳得更厉害了,攥着蝉蜕的手心沁出了汗。那片蝉蜕的边缘有点扎手,像在提醒她这不是梦。车越来越近,车斗里堆着的麻袋轮廓渐渐清晰,麻袋上印着的“沙枣”字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车门“吱呀”一声打开,先跳下来的是王奕的背包,深灰色的帆布包沾着些红泥,边角磨得发白,还是她给他缝过的那个,当时他非要让她在背带内侧绣个小小的“诗”字,说这样就不会跟别人的弄混了。
接着,他的身影出现在车边。黑t恤被汗渍浸得发深,贴在脊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有片晒红的印记,像落了块晚霞。他抬头看见她时,眼睛突然亮得像落了星,抬手挠了挠头,笑得有些傻气:“我回来了。”
手里还攥着个玻璃瓶,瓶颈缠着圈麻绳,是她给他的那个旧酒瓶子。里面的酱呈深琥珀色,稠得能拉出丝,标签是他自己写的“沙枣花酱”,字迹被蹭掉了个角,倒显得更真切了。
“你看你,”周诗雨快步走过去,指尖刚触到他的胳膊,就被烫得缩了缩手。他的皮肤晒得滚烫,像刚从太阳里捞出来似的。话刚出口,喉咙就有点发紧,那些攒了许久的嗔怪、思念、期盼,突然都堵在了嗓子眼,只剩下眼眶发热。
“晒黑了点,”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把玻璃瓶往她手里塞,掌心的温度透过玻璃传过来,温温的,“路上怕洒了,一直抱在怀里呢。你闻闻,比上次的香吧?我加了新摘的蜂蜜,老汉说这样更润喉。”
周诗雨拧开瓶塞,甜香立刻漫了出来,带着沙枣的醇厚、花蜜的清润,还混着点阳光的焦香,像把整个戈壁的夏天都装了进来。她刚要说话,就被他突然拽进怀里。他的怀抱带着戈壁的风、麦浪的香,还有沙枣花的甜,以及长途跋涉的汗味,复杂得像首没编完的歌,却让她瞬间安下心来。
“想你了。”他的声音埋在她发间,闷闷的,带着点鼻音,“在戈壁时,每次熬酱就想起你说青杏酸,想着快点回来,让你尝尝我的花酱甜不甜;夜里躺在帐篷里,听着风声就想起你的古琴声,总觉得少了个音符……”
筐里的蝉蜕被风拂得轻轻晃了晃,像在替她应和。李玉媚突然拽着姐姐往后退,小声说:“咱先躲到麦秸堆后面去,让他们说说话。”姐妹俩的脚步声踩着麦秆,发出“沙沙”的轻响,渐渐远了。
远处的麦浪还在翻涌,金波一层叠着一层,把阳光折射得碎金似的。蝉鸣唱得正欢,却不像之前那样聒噪,反而像在为他们伴奏;打麦场的木枷声“咚咚”传来,节奏稳稳的,像在数着重逢的时刻。
“花酱给你做了新吃法,”王奕松开她,从背包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叠得整整齐齐的麦饼,“老汉教的,把花酱抹在饼里,再夹片青杏,酸甜正好。”他拿起一块,笨拙地抹上酱,又夹了片青杏递过来,“你尝尝,是不是比单纯吃酱更对味?”
周诗雨咬了一口,沙枣花的甜、蜂蜜的润、青杏的酸、麦饼的香,在嘴里交织成一片,像把所有等待的滋味都尝遍了。她忽然想起那些隔着屏幕的夜晚,他发来戈壁的星空,说“你看星星像不像你的琴键”;想起他寄来的沙枣枝,说“插在花瓶里能活很久”;想起自己在牛皮本上画下的每一个标记。他离开的第几天,蝉鸣第几声,麦浪翻了多少回。
原来所有的等待,都不是空耗时光。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牵挂,那些隔着山海的对话,那些看似笨拙的惦记,终究会像这瓶花酱一样,在寻常日子里慢慢熬煮,酿成最醇厚的甜。
“李玉娇她们编了新和声,”周诗雨抹了抹嘴角的酱,笑着说,“用麦哨子吹的,说要唱给你听。”
“那可得好好听听,”王奕接过她手里的饼,也咬了一大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对了,我还带了戈壁的小石头,上面有天然的纹路,像不像你写的谱子?给她们当纪念品正好。”
他从背包里倒出一把石子,有的像音符,有的像波浪,阳光下闪着磨砂般的光。周诗雨拿起一块,纹路果然像极了她写的《节气谣》片段,连那个最难的转音都清晰可见。
风又起了,麦浪推着他们的影子往前挪,像要把这一路的思念,都揉进接下来的每一个日出日落里。远处李玉娇姐妹的和声隐约传来,麦哨子的清亮混着蝉鸣的婉转,竟和他背包里露出的口琴声慢慢合上了拍。那是首完整的歌,有等待的酸,有重逢的甜,还有两个人并肩走着的,稳稳的幸福。
周诗雨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玻璃瓶,阳光透过酱体,在地上投下片晃动的光斑,像个跳动的音符。她知道,这瓶花酱,这把石子,这片麦浪,还有身边这个晒得黝黑的人,都是她生命里最珍贵的旋律。而那些未完的章节,还等着他们一起,慢慢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