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仿佛殿外所有的天光,都汇聚到了那凤座之上。
她并未穿着极其繁复隆重的朝服,只是一袭胭脂色常服,外罩同色轻纱,乌黑如云的发髻上,简单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凤钗。容颜并非倾国倾城的绝艳,而是清丽如月下初绽的白莲,眉宇间带着尚未被权柄完全磨砺掉的些许稚嫩,却又被那双沉静明澈的眸子压住了阵脚。那双眼,此刻正清晰地、毫不避讳地,落在殿中那身披袈裟、风姿特秀的僧侣身上。
没有惊慌,没有羞怯,只有纯粹的好奇,以及一丝深藏于眼底的、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震动。
“御弟平生。”她的声音响起,清越中带着一丝少女的糯软,却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仪,“远来辛苦。”
玄奘直起身,目光不可避免地与她对上。那一瞬,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并非因为对方的容貌,而是因为那双眼睛——太干净,又太深邃,仿佛能映照出人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迅速垂下眼睑,默念佛号。
“贫僧为求取真经,跋山涉水,乃分内之事,不敢言苦。”他语调平稳地回答。
女王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如春风拂过湖面:“御弟自东土大邦而来,见识广博。朕与满朝臣工,久居这弹丸之地,孤陋寡闻。今日得遇高僧,实乃幸事。朕已命人在偏殿设下素宴,为御弟接风。宴后,还请御弟不吝赐教,于讲经堂开讲佛法,使我等聆听妙音,一洗尘俗。”
她的安排条理清晰,既表达了敬意,也提出了要求。玄奘无法拒绝,只得再次合十:“陛下有命,贫僧敢不遵从。”
通关文牒之事,她只字未提。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真正的目的,在于留下他,听他讲经。
宴席设在临水的芙蓉榭。菜式比驿站更为精美,器皿皆是美玉琉璃。女王坐于主位,玄奘居于客席首位,几位重臣作陪。席间,女王并未过多追问西行路上的惊险,反而对大唐的风土人情、佛法在中土的流传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问得巧妙,玄奘答得谨慎,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只是,玄奘总能感觉到,那道来自凤座的目光,时而会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思索,甚至……带着一丝他无法解读的、极其复杂的意味。当他偶尔抬眼望去时,她又会适时地移开目光,或是与身旁的女官低语几句。
直到宴席将近尾声,侍女奉上清口的香茗时,女王忽然轻轻挥了挥手,示意左右暂退。
芙蓉榭内,只剩下她与玄奘二人。水声潺潺,从榭外流过,带着几片粉白的芙蓉花瓣。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琉璃茶盏,却没有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投向榭外摇曳的花影,声音比方才低柔了许多,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专门说给他听:
“御弟可知,我女儿国子民,世代饮子母河水而繁衍。”
玄奘微微一怔,合十道:“贫僧昨日听闻,确感造化之奇。”
女王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威仪与探究,只剩下一种淡淡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忧伤:“无需男子,便可延续血脉。听来似乎自在,却也……孤独。”
玄奘心头一动,抬眸看她。
她继续缓缓道:“朕自幼便知,这王座,这江山,这满城的女儿,最终的责任,都系于朕一身。朕要护她们安康,要延续宗庙社稷。可朕有时也会想,这世间万千气象,是否都如书中记载,如传说所言?男女之情,夫妻之爱,究竟……是何等模样?”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玄奘原本平静的心湖。他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陛下,”他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世间万相,皆是虚妄。情爱之事,尤为苦海之源。贫僧乃方外之人,不敢妄议。”
女王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忽然莞尔一笑,那笑容竟有几分凄清:“是啊,御弟是方外之人,是要求取真经、普度众生的大德高僧。是朕……失言了。”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衣裙曳地,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讲经堂已备好,有劳御弟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极淡的、清雅的香风。
玄奘依旧保持着垂眸合十的姿态,久久未动。直到那脚步声远去,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阳光正好,芙蓉花开得正艳,水光潋滟,一切都明媚得有些不真实。
可那句“孤独”,却像一枚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他修行多年、早已坚若磐石的心防。
讲经堂设在王宫西侧的静心苑。
此处地势略高,视野开阔,堂前一方莲池,此时虽非花期,但田田荷叶铺陈开来,绿意盎然,带来几分清凉。堂内陈设素雅,地上铺设着洁净的蒲团,檀香的气息比别处更浓郁些,试图营造出一种超然物外的氛围。
玄奘步入堂内时,里面已坐满了人。依旧是清一色的女子,从年高德劭的重臣到年轻的女官、宗室贵女,她们衣着素净,神色庄重,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进来的僧人,带着对佛法本身的敬畏,也带着对这位异邦高僧难以抑制的好奇。
玄奘步履沉稳,径直走向堂上预设的莲台。他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对着堂中悬挂的一幅佛祖宝相深深一揖,然后才转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众人,双掌合十,微微颔首。
女王坐在最前方正中的位置,她换了一身更为素雅的月白色常服,未施粉黛,长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绾起,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沉静的书卷气。她微微仰头看着台上的玄奘,眼神专注,如同最认真的学生。
玄奘避开她的目光,垂眸敛息,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讲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这部经文短小精悍,却蕴含了大乘佛教空性智慧的精髓。他从经名开始解释,逐字逐句,剖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深意,阐述“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