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交代完,送走孙福通,李如月闭上眼,安心入睡。
正所谓: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李如月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事拿得起,放得下,不惦念,念也无用。
所有的一切悲伤、苦闷、无奈、仇痛,都在她那沉寂如孤魂的寒冷岁月里,由饥饿随同她的肌骨一同血食了,她什么都不纠结,也没力气计算。
谁知阴差阳错,竟将她养出了许多悟道者一生所求也难得洞见的清净与沉稳。
不论什么事,事来则应,事去不留,外息诸缘,内心无喘。
交代完就放,该睡觉睡觉,该养病养病,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瞧见她睡的这么快,彭玉书都有些瞠目结舌,不禁在内心拜服。
心念:公主乃长寿之相啊。
吃的香,睡的沉,世间再没比这更好的养生之道。
反观宋家。
上上下下,养病的昏沉着,魍魉入梦,脑中一刻不得停歇。
未病的奔波着,业火炽然,五脏如沸。
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
这便是李如月和他们最大的区别。
李如月读过的圣人书,一字不差的都在信,都在用。
而宋家。
明明读着比天下人更深、更多、更玄奥的圣人经典,嘴上仁义道德,所作所为皆背道而驰,一个个都是头脑精明的读书人,却浑然不觉自己已走上了饿鬼道。
就像那大临朝律令上每一条明文写着,什么不能做。
他们是每一条都不落的在做,做的欢快着呢!
无知无觉。
杨谦小的时候,偷偷的问过爷爷一句话。
“爷爷,是不是站的太高,就看不见下面了呀。”
他这么问,可不深奥。
只因为杨谦在小时候,经常受几个庶兄弟的欺负,他生的瘦小,不管怎么吃都是那么个骨量,打不过,更不敢仗着自己是太太生的就高人一头。
因为爷爷自个儿是庶出的,所以严令禁止杨家人讲什么嫡庶。
这下可好,后院儿那姨娘们人多势众,仗着老尚书说家里不让分嫡庶,欺负到杨谦母子头上,把他娘硬生生恶心、欺负没了。
杨谦忍气吞声了十几年,日夜用功苦读,只求自己能把书读透,于功名上高出他们一头,继承了老尚书的位子,就再也不用忍他们了。
最终,他做到了。
那些欺负过他的,恶心过他娘的,他一一都让他们去九泉下到祖宗跟前尽孝了。
当初问爷爷的那句话,成了陈述句。
“爷爷,站的太高,就看不到下面啦。”
这一天早上,杨谦没有去刑部。
他早早来到闹市的那家羊汤馆子。
说书人已经任务完成,把那《星坠山河书》用通俗白话,在这大街小巷讲了百八十遍了,听的百姓们滚瓜烂熟。
只是吃碗羊汤的工夫,也能听到隔壁的摊贩们在聊:“那还是倚仗宋家啊,当年若没有宋公的解囊相助,还起什么事,打什么仗!哪有今天呐!”
“说的是,如今这天底下出点什么事,还是要宋家来平,天子天子,他知道我们一天吃什么喝什么,挣几文钱吗?”
“说的是呢!”
吃完碗中最后一块肉,杨谦掏了银子摆在碗旁,起身上马。
城门刚开了不久,出入了一大批往来客商。
杨谦消瘦的身影立在马上,腰背有些佝偻,却一眼捕捉到了隐藏在人群里的他。
其实他们同岁,不过杨谦生在除夕,就比同龄人算作大一岁。
他惹眼啊。
就算不说他是宋家公子,只是那么个人摆在人群里,你就瞧见他腰背笔直,不比这寻常人,终日又扛又挑,行不正,坐不好,脊柱总是在弯。
他这辈子弯腰行礼的频率,比起他,比起其他人,少太多了。
杨谦记得有一次自己随当时还是尚书的爷爷去景明寺,从进了寺门开始,他的腰就没有直起来过,脸都笑得僵了。
虽站在一旁说不上话,却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谁的杯子里没了茶,他都要悄然绕到背后给添上,因为商量要事的时候,不能有任何外人在场,奴才也不行。
哪像宋显,进了景明寺的大门,昂首挺胸,一路直达最中央,和丞相爹大呼小叫。
比不上。
卑微,杨谦是早已习惯了。
所以更委屈。
他母亲明明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怎么生个儿子却首要学会了卑微。
这事儿,他一辈子痛恨。
却也早习惯了。
“贤弟。”
杨谦下马,赔着笑,上前在宋显的马下深深鞠躬。
上一次在景明寺见他,他也是这样点头哈腰,没人觉得不妥。
在家,爷爷不提尊卑,只论长幼。
在外,人们只看尊卑。
宋显着急进京,却被熙熙攘攘的商队人群堵在这,本就烦躁。
听到有人喊他,他蹙眉低眸,用长睫挡住日光,方看清是杨谦。
“杨兄?”
他潇洒落马,摘下斗笠,心中不免警惕。
“怎么?”
杨谦在他心里不算好人,这么一大早堵在这,谁知道是为什么。
“愚兄前些日子做了一件错事,前思后想,务必要向贤弟坦白,还请贤弟赏脸,到前面茶楼上一坐,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宋显刚好又饿又渴,更想知道杨谦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一口答应。
二人一前一后,抵达茶楼,把马交给小二,上了二楼雅间,跑堂摆上茶点,关门远去,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宋显抬眸示意。
杨谦垂首,双手攥在袖子里,一副谨慎悔恨的姿态:“是两件事,头一件,是老太太突然召我去府上,嘱咐我知会许昌知府,去抓一个太监,结果这太监来京的半路上死了,老太太盛怒,愚兄心底惶恐不已,所以,当老太太交代这第二件事的时候,愚兄也实在是不敢推辞啊。”
杨谦知道自己去宫里诬陷李如月的行为在宋显这里会是大忌。
李延中毒那次,宋显如何为了李如月拒绝老太太,他都看在眼里。
今日郑孝真让他找宋显坦白,意图是挑拨离间。
但杨谦自己多了个心眼,先找了一件事情做铺垫,好让自己进宫诬陷李如月这件事,变成了是迫不得已,以减轻宋显对他的迁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