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显一听就激动起来。
“这怎么能怪公主?!公主受了那么多苦,言辞激烈是应该的,人之常情!是她们太狠毒……”
言辞激烈、触怒……
这难道能成为她们屡次谋害她的理由吗?
要何等恶毒,才会因为一个孤苦柔弱的小女孩几句情绪激动的话就生气要她的命?
“都怪我……”宋显再度叩首:“当日是臣处理欠妥,祖母心中对我有怒火,方才迁怒到了公主的身上。公主,都是臣的错。要怪,就怪我,千万别那么想……”
再那么想,臣就要心痛死了。
宋显的额头久久的贴在地上,没有抬起。
李如月在床帏内浅浅叹息。
长久的静默,让宋显像陷入了一潭死水当中,动弹不得。
沉默了良久,李如月才浅浅道:“我或许是恨大人,恨大人当初没有作为,眼睁睁看我母后被污蔑,恨大人满嘴仁义道德,却对我咄咄逼人,恨大人你道貌岸然,不知人间疾苦。可……若没大人护着,我早死了。”
李如月细数他的‘罪行’。
唯独这最后一句话不是真的。
她李如月活到现在,全凭了自己的运气好。
没他宋显一点功劳。
连宋显自己也知道。
所以这句话,听的他心虚,无颜面对。
他动了动唇,想说:我什么也没做。
李如月却率先开口,说了另一句话。
“只是,大人能做到的有限啊……”
李如月虚弱的声线带着清冷的哀叹,这无奈像一个耳光,打在这位心怀大志,却在这世道上举步维艰的男儿郎脸上。
她替他把话说了。
你说你做不到,是惭愧与无奈。
我说你什么都做不到,那意味可就深长一些。
像猫儿没修剪过的爪子,只是轻轻挠一下,就可以疼好久。
说你没用呢。
宋大人。
说你空有一副好皮囊、好出身、好志向,却是绣花枕头不中用。
这话任意一个男儿郎听在耳中,都难以接受。
谁愿意被在意之人说不中用。
哪个男人愿意被说没用!
况且是他这样志向高远,骨子里清傲之人。
李如月的话,是羞辱,辱的他像吞了棉花。
这辱又藏在她柔弱无奈的挽叹里头,仿佛是不带恶意的。
让他无从去辩驳。
李如月又停顿了好久,让他难受了个够。
“我不怪大人,我也知道大人没办法,你总不能……因为我和自己的母亲、祖母翻脸呀,如月都可以理解。”
“为什么不能。”
珠帘外,宋显在阴影中缓缓直起腰。
双拳攥紧,垂在身侧。
彭玉书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方才他听两个人的对话,还听的跟着一起唉声叹气,觉得咱们公子真是命苦,空有一腔热血,却也是没办法忤逆得罪夫人和老夫人呀。
正哀叹着宋显就来了这么一句,惊的彭玉书瞪大眼睛。
公子,可不兴这样想啊!
那可是你的亲娘!亲祖母!
你不能背弃她们俩,不能背弃家族呀!
那是大逆不道!
彭玉书这个实诚人在旁边着急的不得了,被小藤子拽出去了。
殿内静默,没有回应。
李如月在等他说下去。
“我知道我很可笑,满嘴仁义,却对你的苦难视而不见。其实我是忘了你,如月。如果没有六公主的案子,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不被人提起,就永远不会想起还有那件事,倘或你在那七年里,悄悄死在了宫里,无声无息,我也不会知道。所以当初你骂我和席仲没有区别的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卑劣。”
宋显仰头,任由泪水滑落,自嘲一笑:“正因为有席仲,我才知道,我比他还要卑劣。他至少是明着做坏人,而我……自诩正义、公道、仁爱,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刻意的,去把那件事遗忘了。但是我并没有忘。它在我心里,只是如果没人提起,就可以一辈子藏起来。所以,我很庆幸。”
“我很庆幸……如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
“我庆幸你提醒了我我有多么卑鄙。那天回去后,我辗转反侧,食难下咽。我觉得自己像这世上最肮脏的东西,犯下的罪孽洗不干净。我不敢再看书了,那些书上的每一字每一言都好像在对我凌迟,像面镜子在照见我是个怎样的小人!”
他缓缓抬眸:“而这……都是因为我选择了家族。”
“我选择了,我选择过!”宋显攥紧的拳头颤动,咬牙切齿,眼中涌满了失望、痛恨、无尽的悔恨与痛苦,“可是……那又怎样?”
他自嘲的勾了勾唇,低头。
“曾经,陛下问我,是忠君还是忠于公道正义,我那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忠君和忠于公道会成为两件事?因为他是昏君。当时,我这样想。可是当时,我竟没有想过,为什么公道正义与家族利益、孝道,也成了两件事?那个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又或者说,我早知道他们都在弄权,没有一点良知,可我不想知道。我闭着眼,视而不见,就像我闭着眼,对你的苦难视而不见一样。……我逃了。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假装不管世道烂成什么样,我都可以成为光,于是我从不回头看。”
“我知道,我很可笑。”
宋显低下头,声音渐渐变低,带着失望透顶的无力。
殿内一片寂静。
窗外连鸟儿都不再叫。
微风拂过,沉闷的夏日就快要过去,于是发狠般的炎热。
但他身上没有一滴汗。
待泪也已干,他想起他在收到如月的书信离京前,曾提笔写下那幅字。
“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没什么不能。
大雨在宋显走后落下。
雀儿进殿,想要拉开帷幔,却不经意瞥见李如月泛红的眼角。
她的手停顿,最终没拉开,悄然离去。
大雨淅沥而至,于雷声中渐炽。
李如月闭上眼,方才知自己对宋显有多恨。
她对他恨,是因为早知他这样卑劣。
早知他是个披着人皮的假把式,假正经。
他的所有殷勤、迫切,都不过是乞求她的原谅。
但是,这好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