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竖琴的余音在正厅里打着旋儿,罗兰德的手指还停在断弦上方三寸处,像被无形的线牵着。
他原本充血的眼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成正常的琥珀色,嘴角的白沫凝结成淡灰色的结痂,整个人从疯癫的野兽,慢慢变成了具被抽去魂儿的傀儡。
“罗兰德先生?”江镇松开小贝贝,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
他掌心的莲花盾已经消散,指腹还残留着刚才被震得发麻的刺痛——那木棒砸在光盾上的力道,分明超出了普通账房先生的臂力。
罗兰德缓缓转头。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疯狂的灼烧,而是像深潭里泡久了的石头,冷得渗人。“江三少爷。”他开口时,声音比往日低了两个调门,尾音还带着某种江镇从未听过的卷舌音,“我要带阿里扎去见家主。”
“见家主?”阿里扎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江镇手背,“我没偷账本!
昨日您还说要帮我查去年秋收的漏记......“
“证据在我书房。”罗兰德突然抬起手,指尖掠过江镇喉结,带起一阵冷风。
江镇下意识后仰,却见对方的袖口翻起,腕间有道青紫色的痕,像是被什么绳索勒过——可罗兰德是圣凯因家最体面的账房,何时会做粗活?
“你不能带走他。”江镇横臂挡在阿里扎身前。
莲花诀在丹田流转,他能感觉到经脉里有股热流在攒动,可对上罗兰德的目光时,那热流突然像被浇了冷水,咕嘟一下散了。
“为什么不能?”罗兰德笑了,那笑容像块碎瓷片,扎得人眼疼,“三少爷该不会忘了,您在斗神岛的月俸,还要靠我核对账目才能支取?”他说着,伸手抓住江镇手腕。
江镇本能地运起护体气劲,却像打在棉花上——对方的手指比铁钳还硬,骨节抵着他腕骨,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爹!”小贝贝扑过来拽罗兰德的衣摆。
男人低头瞥了眼这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团子,瞳孔突然收缩成细线。
他猛地甩开江镇,弯腰将小贝贝提起来,动作快得江镇连反应都来不及。
“放开她!”江镇扑过去,却被罗兰德一脚踹在腰眼上。
他撞翻了靠墙的花架,青瓷花盆碎成一片,茉莉花瓣粘在他脸上,甜腻的香气混着血腥味涌进鼻腔。
这一脚的力道......分明是练过外家功夫的好手,可罗兰德从前连算盘珠子都数得慢!
“小贝贝别怕。”罗兰德的声音又变了,变得温和得像从前那个会给她塞桂花糖的账房先生,“跟叔叔去看新账本,里面有会跳舞的小鸭子。”小贝贝抽抽搭搭地揪住他衣领,江镇撑着地板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半边身子都麻了——这根本不是普通的人力气!
“江大人......”阿里扎跪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石板上,“您快去叫史蒂夫少爷!
我......我在他书房暗格里藏了夫人的遗物......“
“够了。”罗兰德突然提高声音。
他抱着小贝贝走向门口,脚步稳得像踩在平地上,“三少爷若是真想保人,明日辰时来公爵书房。”
门“吱呀”一声关上。
江镇盯着空荡荡的门槛,耳中还回响着小贝贝渐渐远去的抽噎。
他伸手抹了把脸,掌心全是冷汗——刚才那一脚,分明是斗神岛外门弟子的“裂云腿”招式,罗兰德怎么会?
“江大人?”波特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江镇这才注意到,方才缩在柱子后的赌鬼正扶着墙站起来,脸上还沾着方才被罗兰德砸伤的血。“对不住......”波特喉咙发紧,“我......我把同学们凑的买药材钱输光了,本来想找罗兰德先生通融几日......谁知道他突然就......”
江镇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
他想起昨日在赌坊外,波特还信誓旦旦说只是“小赌怡情”,此刻却像被抽了脊梁骨的虾米,缩成一团。“你先去医馆。”他扯下衣襟擦了擦脸上的花瓣,“钱的事......我替你垫上。”
“真的?”波特眼睛亮了一瞬,随即又暗下去,“可我听说您在斗神岛的月俸......”
“滚。”江镇打断他。
他望着波特踉跄着撞翻木凳的背影,突然想起底舱里那团黑雾——贪婪、疯狂、失控,这些情绪是不是在给谁喂养分?
夕阳把青石板路染成蜜色时,江镇站在了斗神岛图书馆门前。
檀香混着旧书页的霉味钻进鼻腔,他望着门楣上“知微”二字,突然觉得这两个字烫得慌。
“找竖琴谱?”雪妮从二楼探出头。
这个总把头发盘得一丝不苟的管理员今日散着发,发梢沾着墨渍,“三少爷不是向来只看《莲花宝鉴》注解?”
“今日想看点别的。”江镇走上木梯,注意到她脚边有摊未干的墨迹,“方才正厅那曲......是你谱的?”
雪妮的手指无意识绞着袖口。
她身后的书架上,《异境音律考》《灵韵引魂术》之类的书东倒西歪,显然被翻过无数次。“是我。”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但弹琴的不是我。”
“谁?”
“不知道。”
江镇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她面前:“雪妮,你上个月还说要教小贝贝认乐谱,现在连名字都不肯说?”
雪妮突然抬头。
她的眼睛红得像浸过酒的葡萄,“三少爷,我劝你选剑类圣器。”她语速极快,“别碰琴、笛这些带弦的,尤其是水晶竖琴——”
“叮。”
楼上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雪妮猛地闭了嘴,转身走向书架深处。
江镇望着她的背影,听见她小声说:“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雪妮?”
没有回答。
只有风穿过窗棂,掀起几页散落在地的纸。
江镇弯腰捡起,最上面那张写着:“以怨为引,以贪为媒,七弦锁魂,百日成婴......”
夜色漫进窗户时,江镇走出图书馆。
他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子,后颈又开始发麻——雪妮反常的警告,罗兰德诡异的武功,波特失控的贪婪,还有那曲能止疯也能引魂的琴音......这些线头正在他手里拧成一股绳,勒得他喘不过气。
“爹爹!”
熟悉的奶声撞进耳膜。
江镇抬头,就见小贝贝站在院门口,怀里抱着个油乎乎的围裙,鼻尖沾着黑炭似的焦痕。“我今天跟哈里学做饭啦!”她举着围裙晃了晃,里面掉出块黑乎乎的东西,“等下给你看......我做的......烤......”
“牛排?”江镇蹲下身,把女儿抱进怀里。
小贝贝身上混着木炭味和焦黄油香,像团小火球。
他望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突然想起雪妮说的“百日成婴”——不管那团黑雾要成什么,他都不会让小贝贝卷进去。
晚风掀起院角的槐树叶,沙沙声里,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但这一次,他不会再当任人揉捏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