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币碰撞的脆响在厅内漫开时,江镇正盯着布罗克曼擦车辕的手。
那双手骨节粗大,指腹沾着擦铜油的暗黄,擦过车辕时像在抚弄什么易碎品——车辕上那道新打的铜饰还泛着生涩的光,与车轮上磨得见木茬的旧皮形成刺目的对比。
“布罗克曼先生。”他走过去时,靴跟碾过地上零星的糖渣,“我那批香料在码头堆了三日,再拖下去怕要潮了。”他从袖中摸出个钱袋,往对方怀里一塞,“亚龙辇的车皮该换了,这是五十金币。”
布罗克曼的手像被烫到似的缩回,钱袋砸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上,发出沉闷的响。
他喉结动了动,眼眶瞬间红得像浸了血:“三少爷这是折我......”
“算借的。”江镇打断他,指尖轻轻叩了叩车辕上的铜饰,“等你用亚龙辇载着我从迷雾森林回来,连本带利还我。”他说得随意,可眼角余光瞥见对方攥紧钱袋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如骨。
后厅突然响起苏珊的笑声,混着小贝贝含糊的“糖糖”。
江镇转头时,正看见苏珊倚着门框,靛蓝指甲敲着块油皮纸——那上面印着半枚模糊的龙鳞纹,是他前日失窃的香料箱封记。
“四姐这是?”他声音发沉。
苏珊抛着油皮纸,金耳坠晃得人眼花:“上午在黑市茶棚听见件趣事。”她歪头看布罗克曼,“有人说,神赐伯爵最近总往码头仓库溜达,偏巧三少爷的香料就丢在那片。”
厅内温度骤降。
法玛尔的算盘珠子“啪”地掉在地上,阿德尔曼的雪茄烧到指根都没察觉。
布罗克曼的背突然绷得笔直,钱袋从指缝滑落,“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几枚金币骨碌碌滚到江镇脚边。
江镇弯腰捡起金币,掌心的莲花坠子烫得几乎要烙进肉里。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前日码头巡查时,确实在仓库后巷见过布罗克曼的亚龙辇车辙;昨日老福耶说香料失窃案有贵族影子时,他第一时间想起对方袖口那道亚龙皮补丁。
可此刻望着布罗克曼发白的嘴唇,他喉间像塞了团棉花。
“四姐说笑了。”他将金币重新塞进布罗克曼手里,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冷汗,“布罗克曼先生前日帮我搬过货箱,车辙印自然留在码头。”
苏珊的笑淡了些,油皮纸在她指间折出刺耳的响:“三少爷可知,那批香料里混着两箱‘蓝月草’?”她盯着布罗克曼发抖的肩膀,“黑市开价五千金币,够换十辆新亚龙辇。”
布罗克曼突然踉跄着后退半步,后腰撞在亚龙辇的铜饰上。
他望着江镇的眼睛,像是要望穿什么,最终却垂下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三少爷信我么?”
江镇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想起昨日在码头,布罗克曼帮他扛货时,肩背的补丁里露出半截褪色的丝带——那是圣凯因家仆从前常系的,用来束账本。
他又想起老福耶说的“善意是种子”,想起小贝贝趴在苏珊肩头打哈欠时,布罗克曼望着那孩子的眼神,像在看什么早就失去的东西。
“信。”他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布罗克曼猛地抬头,眼泪“啪”地砸在钱袋上。
他张开嘴,却被苏珊的冷笑截断:“行啊,三少爷要当冤大头,我管不着。”她抱起小贝贝往外走,靛蓝裙角扫过布罗克曼脚边的金币,“但迷雾森林的雪狼可不长眼,你们明早出发最好带够......”
“苏珊姐!”小贝贝突然揪住她的头发,指着窗外,“看!
小鸟吃太阳!“
众人下意识抬头。
夕阳正坠在约克镇的尖塔后,将天际染成血红色,一只灰雀扑棱着掠过窗棂,翅膀沾了霞光,倒真像衔着个小太阳。
等他们再回头时,布罗克曼已不见踪影,亚龙辇的车辙印深深嵌在泥地里,朝着马厩方向延伸。
“我去看看。”江镇摸了摸莲花坠子,转身往外走。
马厩里有干草的清香。
布罗克曼背对着他,正往亚龙的食槽里添豆饼。
听见脚步声,他没回头,声音闷在马颈里:“三少爷......我从前在圣凯因家当马夫。”他抓起一把豆饼,指缝漏下的豆粒砸在地上,“那时候小史蒂夫少爷总偷偷塞糖给亚龙,说‘马儿也该甜一甜’。”
江镇顿住脚步。
他想起大哥史蒂夫总说“马厩比书房暖和”,想起自己前世为夺家产纵火烧马厩时,那些被烧得焦黑的亚龙尸体。
莲花坠子烫得他几乎握不住,像是在灼烧他藏在心底的恶。
“所以你偷香料?”他问,声音轻得像叹息。
布罗克曼猛地转身,眼里全是血丝:“我偷的是史蒂夫少爷的糖纸!”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抖开是十几张皱巴巴的糖纸,“他当年塞给亚龙的糖,我全捡起来收着。
前日在码头看见你的亚龙辇,车辕上的铜饰和当年史蒂夫少爷给亚龙打的项圈......“他说不下去了,喉结动得像在吞咽碎玻璃。
江镇接过糖纸。
最上面那张印着金莲花,和老福耶传教时发的圣像一模一样。
他突然明白昨日在码头看见的车辙为什么那样熟悉——那是史蒂夫少爷教他骑马时,亚龙踩过的痕迹,是他前世亲手毁掉的,最后一点温暖。
“明早卯时出发。”他将糖纸塞回布罗克曼手里,“迷雾森林的雪线该化了,我们得赶在雨季前......”
“三少爷!”阿里扎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带着夜露的湿冷,“镇北暗桩回报,迷雾森林深处有雪狼活动迹象,爪印比寻常狼大两圈......”
布罗克曼的手猛地收紧,糖纸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的响。
江镇望着马厩外渐浓的暮色,听见远处传来低沉的狼嚎,像根冰针刺进耳膜。
莲花坠子在他掌心发烫,烫得他想起老福耶的话——善意发了芽,连风都会帮它生长;可若是恶念藏在芽里,风也会变成刀。
他摸了摸腰间的短刀,刀锋贴着皮肤的凉,让他想起前世刑场上的月光。
剔骨(注:江镇贴身护卫,精通暗杀)不知何时站在了院门口,黑衣融入夜色,目光像两把淬了毒的剑,死死盯着马厩方向。
“备马。”江镇说,声音里裹着霜,“明早,我们进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