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打在杜德的锁子甲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他站在第二旅团的校场中央,斗篷下的左手死死攥着心口的青铜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方才跪冰时磕破的膝盖传来钝痛,更疼的是喉间翻涌的腥甜——安杰斯的咒文又往上爬了一截,像根烧红的铁丝正绞着他的肺。
“全体——立正!”杜德扯着嗓子吼,声音比平时哑了三度。
积雪覆盖的校场立刻响起一片甲胄摩擦声,三百名士兵在他面前站成整齐的三列,呼出的白气在眉间凝成霜花。
他扫过前排那个左脸有刀疤的老兵,对方正盯着他右脸新渗黑血的旧疤,眼神发直。
“从今日起,第二旅团增设第三联队。”杜德摘下头盔,任由雪花落进斑白的鬓角,“原属后勤营的八百民壮编入此列,由我直接指挥。”
队列里响起细碎的私语。
杜德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民壮向来只负责运粮抬伤,哪有配发武器的道理?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落在堆在角落的油布上,那下面盖着两门黑黢黢的炮管。
江镇说这是用星陨铁铸的圣器,能轰穿龙鳞。
可安杰斯要拿它们当诱饵,他得先把这“诱饵”攥紧了。
“联队的首要任务是挖地道。”杜德抽出腰间的短刀,在雪地上划出歪扭的线条,“从营门往晨雾峡深处,每隔三十步打一个藏兵洞,洞口用冰砖封死。”他刀尖点过油布,“工事队把炮车推进最深处的洞,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掀开油布。”
老兵突然跨前一步,甲片撞出脆响:“将军,兽人前锋明早就能到峡口!
挖地道这种慢活......“
“慢?”杜德反手将短刀插进雪地,溅起的冰碴打在老兵脸上,“你当那些绿皮只会举着斧头硬冲?
冰霜巨龙的龙息能融冰,他们的萨满能召雪崩——“他的手指重重叩在自己心口的青铜牌上,”江将军说过,最好的工事不是城墙,是让敌人踩进陷阱时还以为踩的是平地。“
老兵的喉结动了动,退回到队列里。
杜德望着他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边境哨卡,也是这样的雪天,他第一次见到江镇。
那时的三少爷还没觉醒前世记忆,蹲在篝火边给伤兵裹纱布,血浸透了绷带,他却笑着说“这颜色像我娘绣的并蒂莲”。
“各队领工具!”杜德的吼叫声惊飞了几只雪鸦,“工兵营带铁镐炸药,步兵营搬冰砖,后勤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几个眼神闪烁的士兵——安杰斯安插的细作,“后勤营去林子里砍雪松,要碗口粗的,码在营门两侧。”
当第一声铁镐凿冰的脆响响起时,杜德听见了马蹄声。
安杰斯的玄铁战马踏碎积雪而来,红披风在风里猎猎翻卷,像团烧不化的火。
杜德立刻单膝跪地,雪花顺着后颈灌进衣领:“元帅大人。”
“好热闹。”安杰斯勒住缰绳,冰蓝色的眼睛扫过正在搬运炸药的士兵,“我记得第二旅团的工兵营,向来只配冰锥和木料。”
杜德感觉后脊发凉。
安杰斯的声音像浸在冰水里的银铃,越是轻快,越说明他在琢磨人心。
他抬起头,让对方看清自己脸上的黑血:“回大人,末将前日巡查峡口,发现东侧冰壁有裂缝。”他指向晨雾峡方向,“若用铁镐炸药拓宽,能多藏两个百人队——”
“藏兵洞。”安杰斯突然笑了,翻身下马时皮靴碾碎一块冰棱,“好计策。”他伸手拍了拍杜德肩头,力道重得几乎要压垮那道旧伤,“江镇总说你是块死木头,现在倒会动脑子了。”
杜德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能闻到安杰斯身上的龙涎香,混着铁锈味——那是常年握剑的人手上才有的味道。
元帅的手指在他肩甲上轻轻敲了三下,正是精神契约的催命节奏。
“末将不敢忘大人教导。”杜德咬着后槽牙挤出这句话,喉间的黑血终于漫过舌尖,他用力咽了回去。
安杰斯的目光掠过油布覆盖的炮车,停留了三息。
杜德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离谱,几乎要盖过凿冰声。
可元帅只是扯了扯红披风,转身走向战马:“继续吧。”他翻身上马时,雪花落进他的领口,“记得让后勤营多备些姜茶,别让士兵冻着。”
马蹄声渐远时,杜德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却摸到一手冷汗——安杰斯根本没信他的鬼话,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在试探他敢不敢撒谎。
“将军!”
清脆的声音裹着雪粒撞过来。
杜德转头,看见波特从雪雾里钻出来,墨绿的狐毛斗篷上落满雪,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您这是要在峡口修地宫啊?”少年歪着头笑,眼睛弯成月牙,“我刚才数了数,民壮比昨天多了两百,难不成......”
“波特少爷。”杜德打断他的话,声音冷得像冰锥,“这里是军营。”
波特的笑容僵了一瞬。
他踢开脚边的冰碴,凑到杜德跟前:“我听说江将军把圣器交给您了?”他压低声音,红薯的甜香混着雪气钻进杜德鼻腔,“您说那炮要是轰在龙脑门上......”
“滚。”
杜德的声音不大,却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
波特后退半步,狐毛斗篷擦过油布,惊得他立刻跳开。
少年望着杜德脸上的黑血,又看了看他攥得发白的青铜牌,突然笑出声:“杜将军这是......染了什么怪病?”他转身往营外走,靴跟在雪地上踩出深深的脚印,“我去跟史蒂夫大人说,让他派医官来——”
“不必。”杜德的手按上剑柄,“波特少爷还是回帐篷烤火吧,雪天路滑。”
波特的背影消失在雪幕里时,杜德才松了松剑柄。
他望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突然想起安杰斯昨天说的话:“那小崽子是光明教廷的耳目,盯着点。”可现在他更担心的是,波特刚才弯腰时,有没有看见油布下露出的炮管纹路。
雪越下越急,校场的铁镐声渐渐弱了。
杜德裹紧斗篷走向峡口,靴底碾碎的冰碴发出细碎的响。
他摸出青铜牌,上面还留着江镇的体温——那是三个月前,他在兽人陷阱里救回江镇时,三少爷塞给他的,说“这是我娘的陪嫁,能避邪”。
“江将军......”杜德对着峡口方向低语,风卷着雪粒灌进他的嘴里,“末将对不住您。”他望着晨雾峡深处翻涌的雪云,喉间的黑血又涌上来,“可这次......我不会再让重要的人,死在我眼前了。”
远处传来波特的笑声,混着马蹄声由远及近。
杜德转身时,看见少年的狐毛斗篷在雪幕里晃成一点墨绿,像团不安分的火。
他摸了摸藏在斗篷下的密信——那是写给江镇的,藏在第三联队最深处的藏兵洞里,用蜡封得严严实实。
“将军!”工事队的小旗手跑过来,“地道挖到第五个洞了,冰壁里有层红土!”
杜德拍了拍小旗手冻红的脸:“接着挖。”他望着峡口方向,雪云裂开一线天光,照在油布覆盖的炮车上,“等挖到第十个洞,就能看见......”
“看见什么?”
波特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
杜德转身,看见少年站在五步外,狐毛上的雪已经化了,滴在他脚边的雪地上,洇出个深色的圆。
少年的笑容还是那么甜,可眼睛里没有温度:“杜将军,您刚才在跟谁说话?”
雪粒打在油布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杜德望着波特身后摇晃的营旗——第二旅团的火头军图腾下,不知何时多了面新旗,暗红的底色上绣着三柄交叉的短刀,正是第三联队的标记。
“没什么。”杜德扯了扯斗篷,遮住脸上的黑血,“就是......跟雪说话。”
波特的目光扫过新旗,又落在油布上。
他弯腰捡起块冰碴,在掌心搓成水:“雪说话?
那它说什么了?“
杜德望着少年指尖的水珠,突然笑了。
他的笑声混着喉间的腥甜,在风雪里散得很快:“它说......”他指向晨雾峡深处,“要变天了。”
波特望着他染血的嘴角,又看了看正在扩建的工事,突然觉得后颈发凉。
他裹紧狐毛斗篷,转身往营外走,靴底的冰碴在雪地上划出两道深痕。
走到营门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杜德还站在油布前,像尊被雪雕成的石像,只有胸口的青铜牌在反光,亮得刺眼。
风卷着雪粒扑进波特的领口,他打了个寒颤。
直觉告诉他,第二旅团的雪底下,埋着比地道更危险的东西。
他摸了摸怀里的水晶球——那是光明教廷的传讯器,等回帐篷,他得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枢机主教。
雪幕深处,铁镐凿冰的声音还在继续。
杜德望着波特离去的背影,摸了摸藏在斗篷里的密信。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拆穿他的秘密。
但没关系,只要赶在那之前......
“继续挖!”他的吼声撞碎一片雪云,“挖到第十个洞,就把炮车推进去!”
校场里响起一片应和声。
杜德望着晨雾峡方向,那里的雪云更浓了,像团正在聚集的黑雾。
他摸了摸心口的青铜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老队长,听对方断气前说:“小杜,下次打仗,记得给兄弟们留条退路。”
现在,他留了退路。
可这退路,究竟是给江镇的,还是给安杰斯的?
杜德望着自己染血的手掌,突然笑了。
雪粒落进他的眼睛,他却没擦。
反正很快就会知道了——等兽人前锋冲进晨雾峡,等安杰斯的陷阱启动,等江镇带着援军杀过来......
风更大了。
杜德裹紧斗篷,望着油布下的炮车轮廓,轻声说:“这一次,我不会再输。”
远处传来狼嚎,混着雪粒钻进他的耳朵。
杜德摸了摸脸上的刀疤,那里的黑血还在渗,却不像刚才那么疼了。
他知道,安杰斯的咒文快爬到心脏了,但没关系——
只要能护下江镇,护下圣凯因的火种,就算魂飞魄散,又如何?
雪幕深处,波特的狐毛斗篷已经看不见了。
杜德望着营门外那排新砍的雪松,突然想起江镇常说的话:“最锋利的刀,往往藏在鞘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黑血。
可他知道,这双手,正在为一把藏得更深的刀,打磨鞘口。
一场风暴,正在雪底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