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特的狐毛斗篷在雪地里扫出两道浅痕,他刚回到自己的帐篷,手指还未碰到火盆,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是冰碴?
不对。
他猛地转身,帐门掀开的瞬间,雪粒裹着杜德的声音灌进来:“参谋长留步。”
杜德站在雪地里,斗篷下摆结着冰棱,青铜牌在喉结处晃出冷光。
波特的手按在腰间短刀上——这是他当斥候时养成的习惯,可对上杜德的眼睛,那股子警惕却像被雪水浇灭的火星。
第二旅团指挥官的眼神太静了,静得像晨雾峡底的深潭,潭底却沉着淬过毒的刀。
“杜将军这是?”波特扯了扯斗篷,雪粒顺着帽檐掉进脖子,“深夜造访,可是要解释那些多出来的地道?”
杜德没接话,直接掀开帐帘钻进来。
篝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映得他脸上刀疤泛红。
他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地图,“啪”地拍在案上:“参谋长看过晨雾峡的地形吗?”
波特低头,地图上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都是他白天没注意到的工事。“昨天您说只有三千残兵,”他的指甲掐进掌心,“可这些地道能藏至少五千人,还有炮车......”
“三千是明面上的。”杜德从怀里摸出个陶瓶,倒出两粒黑药丸吞下去,喉结滚动时,波特看见他脖颈处爬着青紫色的咒文,“安杰斯元帅三天前下了密令,说第二旅团是诱饵。”
波特的呼吸顿住了。
他当然知道诱饵意味着什么——当十万兽人主力压过来时,他们会是被最先碾碎的棋子。
可杜德接下来的话更让他血液凝固:“但元帅没说,诱饵里藏着炸药。”
他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晨雾峡:“这里是兽人的必经之路,两侧山壁有冰缝,我让人挖了十个暗堡,每个堡里藏三门雷霆炮。
等兽人大军挤进峡谷,炮口对准他们的后队——“杜德的拇指重重按在”后队“二字上,”炸断退路,前面用冰墙封死,十万兽人就成了瓮里的冬虫。“
“您疯了?”波特猛地站起来,案上的茶盏被碰得乱晃,“三千人守十个暗堡?
兽人前锋有两万骑兵,冲过来连半柱香都用不了!“
“所以需要时间差。”杜德摸出块染血的密信,正是波特白天瞥见的那封,“江三少爷的援军会在今夜子时抵达,他的莲花军擅长夜战。
等兽人被拖进峡谷,他从东侧山梁俯冲,我们从暗堡里往外打——“他突然笑了,刀疤跟着扯动,”您以为我让士兵挖地道是为了逃跑?
不,是为了把炮车推进冰缝。
那些铁镐声,是在给兽人敲丧钟。“
波特的手慢慢松开短刀。
他想起白天校场里那些士兵,他们搬运炮车时呼吸很齐,像训练有素的老兵,根本不是“残兵”。
原来杜德早就在扩编,从溃退的散兵里挑精锐,用圣凯因家的私银养着——这是掉脑袋的罪名,可杜德的眼神里没有惧意,只有烧得发烫的光。
“您就不怕元帅查?”波特的声音发涩。
“安杰斯的咒文已经爬到心脏了。”杜德掀开斗篷,露出胸膛上青黑的纹路,“他给我下了’血契‘,要是任务失败,我会被咒力撕成碎片。
可您知道吗?“他凑近波特,呼吸里带着铁锈味,”老队长死的时候,我答应过他,要护着活着的人。
江三少爷是圣凯因最后的火种,我这条命,换他活着,值。“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波特掀开帐帘,看见传令兵牵着汗血马冲进营地,马背上的信筒还滴着血。“江将军急召!”传令兵甩下信,又拍马冲了出去。
江镇的帐篷里,烛火被风刮得乱晃。
他捏着前线战报的手在抖,羊皮纸边缘被指甲戳出几个洞。“兽人前锋已经过了青崖口?”他转头问站在阴影里的剔骨,“杜德的营地在晨雾峡北口,要是兽人绕后......”
“主子,不可冲动。”剔骨按住他要抓虎符的手,“元帅说过,第二旅团是诱饵,您若现在突围......”
“去他的诱饵!”江镇摔了茶盏,瓷片溅到剔骨脚边,“杜德跟了我五年,他的刀伤我都数得清。
上次在落日原,他为了护我挡下三箭,现在让我看着他送死?“他抓起披风就往外走,”传令下去,让莲花军准备,半个时辰后突围!“
晨雾峡的风突然变了方向。
杜德站在最高的了望塔上,望着东方天际泛起的鱼肚白——那不是天光,是兽人的火把。
他摸了摸心口的青铜牌,老队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小杜,打仗要给兄弟们留退路。”可这次他留的退路,是给三千士兵的逃生地道,是给江镇的伏兵山梁,唯独没给自己留。
“将军!”哨兵的声音带着颤,“兽人大军到了,前锋两万骑兵,后队跟着八万步卒,漫山遍野都是!”
杜德扯下腰间的青铜铃铛,用力摇响。“咚——”钟声撞碎雪雾,校场里的三千士兵突然动了。
他们没有拿武器,反而扛起铁锹冲向营墙——那是波特白天见过的“残兵”,此刻动作整齐得像训练了十年的铁军,转眼间就在营外挖出五道冰壕,壕底埋着淬毒的铁蒺藜。
“文职官眷进地道!”阿里扎的声音从营地东侧传来,他踢开雪堆,露出半扇隐蔽的木门,“杜将军早让人挖了逃生路,通往后山的密道!”原本四散奔逃的文书们愣了一下,接着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涌过去。
波特站在人群里,看着阿里扎给每个逃进去的人塞干饼,突然想起杜德说的“诱饵里的炸药”——原来炸药是兽人,而他们这些“诱饵”,早被杜德藏进了安全的壳里。
兽人的喊杀声近了。
杜德解下斗篷,露出里面的黑甲,甲片上绣着半开的莲花——那是江镇的私军标记。
他抽出腰间的斩马刀,刀锋在雪地里划出火星:“列阵!”
三千士兵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的呼吸像商量好的,同时沉进胸腔;他们的刀尖,同时指向峡谷口。
雪粒打在甲片上,发出细密的“沙沙”声,却盖不过逐渐清晰的马蹄轰鸣。
“将军!”了望塔上的哨兵突然喊,“东侧山梁有火把!
是莲花军——江三少爷到了!“
杜德转头。
雪幕里,黑甲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为首的青年披着猩红大氅,腰间的玉牌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是江镇。
他来接应了,可杜德知道,这正是计划最危险的一环——如果江镇现在冲进来,会打乱所有部署。
“放信号!”杜德吼道。
士兵点燃三盏孔明灯,红光刺破雪雾。
江镇在马上勒住缰绳,望着天空的红光,眉头皱成一团。
他刚要下令冲锋,却见前方营地里,三千黑甲士兵突然举起火把,火光中,每个人的甲片都映出半朵莲花——那是只有圣凯因死士才有的标记。
江镇的瞳孔收缩了。
他突然意识到,杜德根本不是在等死,而是在布一个惊天大局。
可不等他细想,兽人的前锋已经冲进峡谷,马蹄声震得雪块从山壁上簌簌落下。
杜德握紧斩马刀,刀疤处的黑血又渗了出来。
他望着越来越近的江镇,喉咙里滚出一声沙哑的笑:“小江,你来得正好。
可这一仗,不是你救我......“他望着峡谷口扬起的尘土,声音突然拔高,”是我们,要教十万兽人,什么叫——“
“圣凯因的刀!”
三千士兵齐声吼喝,声浪撞碎头顶的雪云。
江镇在马上勒住缰绳,望着眼前这幕,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他看见杜德的后背挺得像杆枪,看见士兵们眼里的光比火把更亮,更看见峡谷口的兽人群里,有几点火星正在悄然蔓延——那是暗堡里的雷霆炮,已经点燃了引信。
“江将军!”剔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将军的人在打旗语,说让您......”
“让我什么?”江镇打断他,目光牢牢锁在杜德背上。
剔骨的声音突然低了:“说让您......信他。”
江镇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缰绳。
他看见杜德转头,隔着雪幕对他笑了——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却又像极了老福耶说的“菩萨低眉”。
兽人的前锋已经冲进峡谷。杜德举起斩马刀,刀尖指向天空。
“放!”
十声轰鸣同时炸响。
雪幕被撕开,火光照亮了整片峡谷——暗堡里的雷霆炮齐发,兽人的后队瞬间被火海吞没。
江镇在马上震得差点跌下来,他望着那片火光,终于明白杜德说的“诱饵里的炸药”是什么意思。
可不等他反应过来,杜德已经提着刀冲进了敌阵。
三千士兵跟着他,像一把淬毒的刀,扎进兽人群里。
江镇望着那抹黑甲,突然踢马冲了出去。
剔骨在后面喊什么他没听见,他只知道,此刻的杜德,比任何时候都像个将军——一个把命赌在棋盘上,却要翻了整盘天的将军。
“江将军!”阿里扎从地道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块干饼,“杜将军说,要是您想撤军......”
“撤军?”江镇在马上回头,眼里燃着跟杜德一样的光,“老子今天,要看着他赢。”
雪夜里,喊杀声、炮声、马蹄声混作一团。
江镇望着前方浴血的杜德,突然想起老福耶常说的话:“最苦的修行,往往要拿命来渡。”他摸了摸腰间的玉牌,那是圣凯因家的信物,此刻在他掌心烫得惊人。
峡谷深处,杜德的斩马刀砍断第三根兽人的狼牙棒。
他抬头望了眼江镇的方向,突然觉得胸口的咒文没那么疼了。
老队长,您看,我给兄弟们留的退路,是让他们活着回家;我给江镇留的退路,是让圣凯因的火种,烧得更旺。
“杀——!”
一声嘶吼穿透硝烟。
江镇的莲花军已经冲进战场,黑甲与黑甲相撞,溅起的血珠落在雪地上,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
杜德抹了把脸上的血,看见江镇在马上对他咧嘴笑——那是他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可此刻,那笑里多了把刀,亮得刺眼。
兽人的后队已经全灭,前队被冰墙堵在峡谷里,成了瓮中之鳖。
杜德望着这一切,突然觉得累极了。
他靠着斩马刀站着,看着江镇带着亲卫杀到面前,张了张嘴,却只咳出一口黑血。
“杜叔!”江镇翻身下马,接住他要倒的身子,“你他妈......”
“别急。”杜德扯了扯他的披风,声音轻得像雪,“我有话要说......”
“等打完这仗再说!”江镇红着眼吼,“老子让人抬你回营——”
“听着!”杜德突然攥紧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要是你敢现在撤军......”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像二十年前那个雪夜,抱着老队长时一样坚定,“我就算化成鬼,也要掐着你脖子骂。”
江镇愣住了。
他望着杜德染血的脸,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帐里,杜德摸着他的剑说:“三少爷,真正的将军,要学会相信自己人。”
此刻,峡谷里的喊杀声还在继续,可江镇突然懂了。
他擦了擦杜德脸上的血,笑着骂:“老东西,老子信你。”
杜德笑了,刀疤跟着抖了抖。
他望着远处正在收缩包围圈的莲花军,望着士兵们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一辈子,值了。
雪还在下,可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