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手掌被杜德攥得生疼,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完全不似将死之人的力道。
他能感觉到杜德胸甲下的血正顺着指缝往自己手背淌,温热的,带着铁锈味,混着雪水渗进袖口,冰得他脊梁发颤。
“三少爷。”杜德的喉结动了动,血沫沾在灰白的胡茬上,“您看那些小子——”他吃力地偏过头,江镇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三百步外,三千莲花军的黑甲在雪地里翻涌。
他们本是被留在后方做预备队的城防军,此刻却全都卸了负重,腰间别着引火折子,靴底绑着冰爪。
最前排的旗手举着裂成三半的圣凯因家旗,旗杆上还插着半支兽人的投枪,可那抹猩红在硝烟里猎猎作响,比任何时候都鲜活。
“昨夜校场,他们跪了整宿。”杜德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石片,“说要给老队长报仇,说要让兽人知道...圣凯因的兵,死也要站着死。”他突然剧烈咳嗽,江镇忙托住他后颈,却见他眼底燃着簇小火,“您说要撤军那会儿,我听见他们喊‘愿与将军共死’——那声儿,比擂鼓还响。”
江镇的耳膜嗡地一震。
他这才注意到,喊杀声里混着此起彼伏的嘶吼,像浪潮般涌过来:“不退!”“杀穿兽营!”“给老队长祭旗!”
有个脸上还带着奶膘的小兵撞进他视线。
那是上个月在伙房偷摸烤红薯被他抓包的小子,此刻脸上的冻疮裂了,血珠子顺着下巴滴在护心镜上,却举着染血的短刀喊:“三少爷!
我娘说...说我要是当逃兵,她就不认我!“
另一个左胳膊缠着绷带的老兵瘸着腿冲上来,刀鞘重重磕在地上:“当年老队长带我们守青石关,被围七天七夜没粮,他说‘圣凯因的兵,骨头比铁硬’——您忘了?”
江镇的喉咙像塞了团烧红的炭。
他想起三天前巡视营地时,这些人蹲在篝火边补铠甲,有人悄悄说“要是能给杜将军当刀使就好了”,有人摸着腰间的圣凯因家徽说“我阿爷是老队长的亲兵,他说...说我们这种贱命,能死在圣凯因旗下,值”。
“三少爷!”杜德突然用额头撞了撞他肩膀,像二十年前老队长训他时那样,“您当他们是棋子?
错了。
他们是要活成刀——砍在兽人身上,刻在史书里的刀。“
江镇低头,看见杜德胸甲上的咒文。
那是三年前为救他中了巫毒,留下的青紫色纹路,此刻正随着心跳诡异地蠕动。
他想起杜德总说“咒文越疼,说明老子还活着”,可现在那纹路淡得几乎要看不清了。
“好。”江镇吸了吸鼻子,把杜德轻轻放在雪地上,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盖上,“老子信你。
但你要是敢死——“他扯出腰间的玉牌拍在杜德手心,”等打完仗,老子拿这玩意儿去阴曹地府砸你棺材板。“
杜德笑了,刀疤抖得像条活过来的蜈蚣:“得嘞...您先顾好前边儿——”他突然剧烈抽搐,手指死死抠进雪里,“哈姆雷那老匹夫要到了!”
话音未落,大地传来闷雷般的震动。
江镇翻身跃上战马,远远便看见地平线腾起遮天蔽日的黄尘。
十万兽人联军的战旗在风里猎猎作响,黄金比蒙的巨角闪着寒光,最前头的哈姆雷骑在暴龙兽上,铠甲上的血纹在雪地里格外刺眼。
“放箭!”江镇的亲兵队长刚喊出声,便被哈姆雷的狂笑压了下去。
那声音像破锣,震得人耳朵生疼:“小崽子们还想玩诱敌?
老子早看穿你们那点把戏——“他举起镶满兽牙的权杖,”给我轰!
把圣凯因的耗子洞炸成渣!“
三枚赤红色的圣器炮弹拖着尾焰划破天空。
江镇望着那三道火光,突然想起波特昨晚在沙盘前的冷笑:“兽人总以为圣器炮是杀器,却不知...也是钥匙。”
第一发炮弹砸在营地左角,炸起的雪雾里,地面突然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第二发落在中军帐,碎石飞溅间,整座山包竟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往下沉。
第三发刚触到右营的鹿砦,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方圆三里的地面骤然塌陷,十万兽人连同他们的战车、投石机,全掉进了个深达五丈的凹地!
“怎么可能?!”哈姆雷的暴龙兽前爪悬在凹地边缘,溅起的雪块打在他脸上。
他看见最前排的狼骑兵被后面的犀牛阵推着往下滚,战马的嘶鸣、士兵的惨叫混作一团,凹地四壁的冰锥像利刃般刺进人群,鲜血顺着冰面往下淌,把雪地染成诡异的粉红。
“大人!
地底下有机关!“列多的狐尾炸成毛球,他扒着暴龙兽的鳞片探头往下看,”是...是用星陨石粉混合冰魄草做的地基!
圣器炮的高温一激,冰魄草就化了,星陨石粉遇热膨胀——“
“闭嘴!”哈姆雷挥拳砸在列多脸上,狐族参谋当场被甩进凹地。
他抓过传令兵的号角,吼得脖颈青筋暴起:“重甲兵填坑!
轻骑兵绕后!
萨满快用土系魔法——“
话音未落,凹地东侧突然传来轰鸣。
江镇转头,正看见阿里扎站在山巅的烽火台,手里举着根燃到尽头的信香。
那是他亲手雕的“星河引”机关,连接着三公里外的星星河。
“开闸!”阿里扎的吼声混着北风灌进江镇耳朵。
下一刻,冰蓝色的洪流从凹地东侧的暗渠喷涌而出,像条发怒的巨龙冲进凹地。
正在填坑的兽人被冲得东倒西歪,暴龙兽在水里扑腾,黄金比蒙的巨蹄陷进泥里拔不出来,整个凹地瞬间成了沸腾的地狱。
“好手段!”波特的声音从江镇脚边传来。
江镇低头,看见地下坑道的暗门掀开条缝,军师正扒着门缝笑,脸上沾着石灰粉,“三少爷您看,这凹地是锅底,星星河水一灌——”
“闭嘴!”江镇突然勒住马,马蹄在雪地上划出深沟。
他望着坑里挣扎的兽人,又看看还在咳血的杜德,突然觉得波特的笑刺得他眼睛疼。
三天前他反对用平民的星星河做引子,是波特拍着胸脯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可此刻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不全是和杜德一样拿命拼的士兵?
波特的笑僵在脸上。
他刚要解释,却见江镇猛地扯断腰间的玉牌绳结,玉牌“当啷”一声砸在坑道入口:“等打完仗,老子要听每一滴河水的账。”
凹地里的喧嚣突然弱了几分。
哈姆雷抹了把脸上的水,盯着逐渐没过胸口的河水,突然笑了。
他解下脖子上的狼牙项链,扔进洪流,对着天空吼道:“北境的风雪啊!
看看这些只会耍阴谋的杂种——“他抽出腰间的兽骨刀,”给老子砍开冰面!
重甲兵顶在最前!
萨满——“
“轰!”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命令。
所有人抬头,只见一道幽蓝的冰霜圣器炮从云层里砸下,正落在凹地中央。
洪水接触到那道蓝光的瞬间,像被施了定身咒,从东到西结出厚实的冰面。
刚才还在水里扑腾的兽人被冻成冰雕,暴龙兽的尾巴翘在冰面上,眼珠还保持着惊恐的圆睁。
江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门冰霜炮的角度、时机,分明是算准了洪水漫到三分之二时才发射。
可莲花军的圣器营明明在三十里外,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将军!”传令兵策马冲来,手里举着染血的信鸽,“斜月洞...斜月洞的大师兄到了!”
江镇望着冰面上逐渐清晰的黑影。
那是个扛着金箍棒的尖嘴猴腮和尚,正踩着冰面往凹地中央走,每一步都在冰面上踩出蛛网般的裂纹。
他抬头看向江镇,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三少爷,这冰够不够结实?”
雪还在下,可冰面下的兽人开始挣扎了。
被冻住的暴龙兽甩动尾巴,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裂响;黄金比蒙用巨角撞冰,碎冰碴子溅起老高。
江镇摸了摸腰间空了的玉牌位置,突然听见杜德在身后轻声说:“潜山杀阵...该起了。”
他低头,正看见杜德染血的手指在雪地上划出三道深痕——那是老队长当年教的杀阵暗号。
冰面下的兽人们还在挣扎,可江镇知道,等太阳升起,等冰面彻底冻透...
“吹角。”江镇抽出腰间的横刀,刀锋挑起一缕雪丝,“让兄弟们准备。”
号角声穿透云层。
冰面上,斜月洞的和尚停下脚步,金箍棒在肩头转了个圈。
凹地边缘,三千城防军悄悄卸下冰爪,短刀在掌心磨得发亮。
而杜德望着这一切,终于合上了眼,嘴角还挂着那道没说完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