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岗哨的风卷着沙粒打在江镇的护腕上,他望着索纳塔的骨狼在五步外停住,兽爪在碎石上划出深沟时,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这凉意不是来自渐沉的夕阳,而是露西拽他衣角的手——那只总在翻古籍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正抖得像被风吹的经幡。
“看东侧土堆。”露西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卷走。
江镇顺着她的目光扫去,胃袋猛地一缩。
那些表面铺着草皮的土堆,草叶倒伏的方向竟与西北季风完全相悖,更要命的是,土堆边缘露出的碎陶片上,刻着极淡的云雷纹——和他在《陨神战纪》残卷里见过的陷阵营军器纹路一模一样。
“是潜土原的陷阵标记。”莉莉突然开口,她蹲在地上的身子绷得笔直,袖中碎布被攥成一团。
那块绣着半朵黑莲的碎布是方才捡念珠时摸到的,此刻正贴着她掌心的旧疤——那是千年前在潜土原与陷阵营并肩时,被魔族尖刺划开的。
露西的念珠“当啷”掉在地上。
她跪下去捡,指尖却触到另一块碎陶,陶片内侧用血沁着个“陈”字。
这个字像根烧红的铁签,瞬间戳穿了她二十年的研究壁垒——《古战残卷》里总被墨线覆盖的“陈”姓百夫长,原来真的存在过。
“阿陈...”露西的喉间溢出破碎的音节,眼泪砸在陶片上,把“陈”字晕染成模糊的血团。
莉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记忆如潮水倒灌:千年前的潜土原,陈百夫长举着染血的盾牌喊“小殿下躲我身后”,他的铠甲上就绣着半朵黑莲,和现在攥在手里的碎布严丝合缝。
“那是...我们的人。”莉莉的声音带着千年回响,“陷阵营最后三百人,是为护我突围才...”
她的话被马蹄声截断。
东边突然腾起大片尘烟,不是索纳塔的运尸车,是骑兵。
江镇的瞳孔骤缩——来者没有打任何旗号,骑的却是已灭绝千年的玄铁蹄马,马蹄踏在碎石上迸出蓝白色火星。
最前面的骑士穿着玄黑重甲,面甲雕着陨神战纹,腰间悬着断成两截的青铜剑,剑鞘上同样有半朵黑莲。
“停!”索纳塔的骨狼突然人立而起,她攥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黑甲骑...是陷阵营的!”
黑甲骑兵在十步外停住,为首者翻身下马,铠甲碰撞声像千年前的战鼓。
他单膝点地,右手握拳抵在左胸——那是陨神时代最古老的军礼,只有直属陨神的亲卫才会行。
“杜德,奉令前来。”他的声音裹在面甲里,像石子滚过空瓮,“接陷阵营遗骨归队。”
露西猛地站起来,裙角扫翻了桌案上的羊皮卷。
她踉跄着冲过去,指尖几乎要贴上杜德的肩甲:“你...你认识陈百夫长吗?
他的盾牌是不是刻着云雷纹?
他的战马叫’踏雪‘?“
杜德的肩甲纹丝不动。
莉莉也跟了上来,她伸手去掀对方的面甲,却像触到了活的玄铁——那铠甲竟自己震开她的手,震得她腕骨生疼。
“你到底是谁?”莉莉的声音带着哭腔,“陷阵营早该在千年前进了轮回井,怎么会有活人记得军礼?”
“奉命者无需多言。”杜德的手按上腰间断剑,动作快得像道黑影,“遗骨必须带走。”
江镇眯起眼。
他注意到杜德按剑的手势——拇指压在剑鞘第三道凹痕上,和《陨神军典》里记载的“临战警戒式”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那些黑甲骑兵虽然静默如石,却始终用身体护着杜德的左肋——那是陨神亲卫才知道的“死门”位置。
“等等。”江镇向前一步,挡住杜德的去路,“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他指了指那些堆成七列的尸体,“陷阵营布军最讲‘七星镇魔’,你若真能接他们归队,至少得摆出...”
“不必。”杜德突然抬头,面甲下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军略与阵法,非奉命不得示外人。”
风突然大了。
露西的眼泪被吹得横飞,她望着杜德铠甲上的黑莲,终于想起《陨神战纪》最后一页被撕去的记载——传说陨神陨落前,曾给最忠诚的亲卫下过一道秘令:“若见黑莲重开,尔等便从轮回井中醒转。”
而此刻,莉莉袖中碎布上的半朵黑莲,正和杜德铠甲上的半朵,在风里拼成完整的一朵。
江镇的指尖在储物戒上轻轻一扣,《陨神军典》残页的虚影在掌心浮起。
他盯着杜德腰间的断剑,喉结动了动:“七星镇魔阵的生门在左三列,死门压着陨星石——”话音未落,杜德的玄铁重甲突然发出嗡鸣,震得地面碎石乱跳。
“军略不可示外人。”杜德的面甲纹丝未动,断剑却在鞘中发出清啸,像在应和他的话。
江镇后退半步,靴底碾过露西方才掉落的陶片,“陈”字的残痕硌得脚底生疼。
他望着那些黑甲骑兵始终呈雁翼状护在杜德左肋——这正是《军典》里记载的“陨神亲卫死门防护阵”,活脱脱从古籍里走出来的。
“脾气倒和巴图克元帅一个模子刻的。”莉莉突然笑了,她揉着方才被铠甲震痛的手腕,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泪,“当年那老匹夫为护我突围,说‘殿下再问一句战术,末将就跪死在阵前’,结果真跪了三个时辰,膝盖都嵌进岩缝里。”
这句话像一记闷锤砸在江镇心口。
巴图克元帅——陨神座下第一战神,潜土原战役记载里“持星德拉战甲挡下魔帝三击”的传奇人物,千年史书记载他与陷阵营同陨,连轮回井都没入得。
他猛地抬头,发现杜德按剑的手背暴起青筋——和《战纪》里描述巴图克“战时手背必有蛇形青筋”的细节分毫不差。
“露西。”江镇的声音发紧,“查《陨神起居注》,巴图克的......”
“不用查了!”露西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她不知何时绕到杜德身后,指尖颤抖着拨开对方披风。
夕阳的余晖里,一块菱形甲片泛着幽蓝光泽,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星图,正是《圣器谱》里“可挡神罚”的十一级圣器——星德拉战甲的后心盾。
“是......是星德拉!”露西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甲片里,“看这星轨,和大月历327年的秋夜星图完全吻合!
巴图克当年为护陨神,就是用这面盾硬接了魔帝的’裂空斩‘,甲片上的裂痕......“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指尖抚过甲片边缘一道极细的纹路——那道裂痕,和她书房里收藏的《巴图克战报》残卷上”后心盾裂三寸“的记载,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营地突然陷入死寂。
索纳塔的骨狼不安地低嚎,露西的念珠在地上滚出半圈,撞在杜德的玄铁战靴上。
莉莉的手缓缓抚上自己掌心的旧疤,那里还留着千年前被魔族尖刺划开的痕迹——当年巴图克就是用这面星德拉盾,替她挡下了那致命一击。
杜德的铠甲突然泛起微光,像在回应某种召唤。
江镇望着他面甲下的阴影,突然想起老道葡萄说过的话:“轮回井锁的是凡魂,锁不住执念成精的死士。”如果巴图克当年的执念是“护陨神后裔周全”,那么眼前这个杜德......
“遗骨必须带走。”杜德的声音依旧像石子滚过空瓮,却比之前轻了些,“日落前。”
露西猛地拽住江镇的袖子,她的手热得惊人:“星德拉战甲认主,除了陨神和巴图克本人,谁都摘不下来。”她的指尖还沾着甲片上的星尘,“我需要查《圣器录》,看这面盾的共鸣频率......”
“先带遗骨。”江镇打断她,目光却始终锁在杜德的后心盾上。
他摸出腰间的玉牌——这是圣凯因家主给的调兵令,此刻在掌心被攥得发烫。
如果杜德真的是巴图克,那么千年未解的潜土原之谜,可能就藏在这面会发光的甲片里。
风卷着沙粒掠过营地,将露西散落在地的《古战残卷》吹得哗哗作响。
其中一页飘到杜德脚边,上面用朱砂笔圈着“巴图克·星德拉”六个字。
他的战靴在纸页上顿了顿,终究没有踩上去。
莉莉望着那页残卷,突然轻笑一声:“当年巴图克总说‘末将的命,是陨神给的’。”她的目光扫过杜德铠甲上的黑莲,又落在自己袖中半朵黑莲碎布上,“现在看来,有些人的命,是执念给的。”
江镇握紧储物戒里的《莲花宝鉴》,突然觉得掌心的经文烫得厉害。
他望着杜德身后的黑甲骑兵——那些人虽然静默如石,铠甲缝隙里却渗出极淡的青色雾气,像极了轮回井边的忘川水。
“带他们走吧。”江镇松开手,玉牌上的家徽在夕阳下泛着冷光,“但星德拉战甲......”
“日落前。”杜德重复了一遍,转身走向遗骨堆。
他的披风被风掀起,后心盾上的星图与天际的残阳交相辉映,竟与露西书房里那幅《陨神陨落时的星象图》重叠在一起。
露西蹲下身捡起那页《古战残卷》,指尖触到“巴图克”三个字时,突然发现墨迹下还隐着一行小字——“若星图重圆,死士复醒”。
她抬头看向杜德的后心盾,星图的缺口处,正有一缕微光从甲片缝隙里渗出,像要补上那缺失的一角。
莉莉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望着那缕微光轻声道:“当年陨神陨落时,星图碎了十三片。”她摸出袖中碎布,半朵黑莲在风里舒展,“现在,黑莲开了两朵,星图......”
江镇的呼吸突然一滞。
他望着杜德将断剑插入遗骨堆前的土地,玄铁剑鞘上的黑莲与莉莉碎布上的黑莲,在夕阳下终于拼成完整的一朵。
而那缕从星德拉战甲渗出的微光,正沿着黑莲的纹路,缓缓爬向露西手中的《古战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