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台金纹在江镇脚下流转如活物,第十四朵金莲的花瓣上凝着细碎金光,每一片舒展时都带起若有若无的梵唱。
他望着地葬圣墓中央逐渐淡去的黑雾,听着霍金斯的狼骑队收刀入鞘的脆响,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十万亡灵的哀嚎终于彻底消弭,连空气里的腐锈味都散了,只余下莲花香裹着青草气。
“主上,您看。”阿里扎的声音带着颤意,指向莲台边缘。
江镇低头,见宝鉴书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金,原本泛青的纸页褪成蜜色,第十四朵莲花的花芯里,第十五瓣花骨朵正顶着金膜挣出。
他想起老道葡萄咽气前攥着他手腕的手,枯树皮似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十四朵金莲...开四卦...能破你身上的轮回锁...”
指节抵着唇,江镇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前世百次轮回里他杀过的人、造过的孽,此刻都像沉在湖底的石子,被这股新生的神力搅得翻涌上来,却又在莲花香里慢慢沉淀下去。
他伸手触碰莲台,触手温凉,像摸到了某种即将破茧的生机。
“主上!”杜斯的传音突然炸在识海,比往日急促三倍不止,“老十四...老十四不见了!”
江镇的指尖在莲台上划出半道金痕。
他猛地转头,看见杜斯的虚影正浮在半空,银白的法袍都在发抖——这尊跟随他三百年的法宝灵体,从前连面对魔帝大军都没乱过方寸。
“何时发现的?”他声音稳得像淬过冰,掌心却沁出冷汗。
上回老十五失踪时,杜斯也是这般慌乱,当时他只当是法宝灵智未开自行游荡,可如今老十四...
“方才净化亡灵时,我按您吩咐守着法宝阁。”杜斯虚影的指尖不住颤抖,“金芒漫进来那会儿,我分了神去看莲台,再回头...那尊青铜灯台就没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声音更低,“还有...老十五失踪前,法宝阁的结界也泛过这种金光。”
江镇的瞳孔骤缩。
他想起三日前在千机阁测运数,卦象上九条凶线缠成死结;想起昨夜冥想时,莲花宝鉴突然翻到“失物”那一页,墨字渗出血来;更想起前一刻亡灵群突然退向墓底时,那股牵引之力...与法宝失踪时的波动,竟有三分相似。
“安迪。”他唤了一声。
凶兽立刻叼着半块骨龙残骸奔来,血盆大口里还滴着幽蓝骨血。
江镇摸了摸它额头的逆鳞,触感滚烫:“去法宝阁,把结界裂痕的位置找出来。”安迪重重点头,尾巴扫得地面碎石乱飞,眨眼便消失在金光里。
“阿里扎。”他又转向侍从,“把近三月所有法宝异动的记录拿来,包括老福耶说过的‘墓底异响’。”阿里扎应了一声,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风,吹得莲台上的金瓣轻轻摇晃。
江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金芒更盛。
他能感觉到体内那道“咔”的裂痕正在扩大,第四卦的卦象在识海若隐若现,可此刻却像被一团黑雾蒙着,看不真切。
老祖母的银铃突然在远处响起,声音里带着惊惶:“辰儿!
墓底的棺椁...裂开了!“
他抬头望去,地葬圣墓最深处的黑雾正疯狂翻涌,露出半口漆黑棺木,表面的符咒泛着幽绿磷光。
那光与法宝失踪时结界裂开的光,竟一模一样。
“主上,老沃玛来了。”阿里扎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江镇转头,见守墓人老沃玛正推着辆木车从墓道走来。
老人的灰布衫沾着星点泥渍,枯瘦的手抚过每一块英雄灵牌,像是在与故友告别。
木车上堆着几卷破布,是他常用来擦拭灵牌的;车辕上挂着个铜铃,随着车轮碾过碎石“叮叮”作响,在空荡的墓地里显得格外孤单。
“要走了?”江镇跳下莲台,步声惊起几只寒鸦。
老沃玛停住车,浑浊的眼扫过他胸前的葡萄纹身——那是修炼《莲花宝鉴》的印记,此刻正泛着淡淡的金光,第四卦的纹路已显了三分。“守了八十年墓,该去陪陪老伙计们了。”他指了指木车里的灵牌,“这些年总听他们说‘沃玛,该歇了’,今日算应了。”
江镇注意到他袖口沾着新土,想来是刚给哪座荒坟添了土。“需要我派护卫?”
老沃玛摇头,枯手拍了拍车辕上的铜铃:“有它们陪着呢。”他转身推车,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铜铃声渐渐远了,只余下车轮碾过碎石的“吱呀”声,像一声绵长的叹息。
江镇望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墓道转角,突然想起老福耶临终前说的话:“当守墓人不再守墓,当莲花香漫过英雄冢...轮回锁,要开了。”
风卷着金芒掠过他的发梢,带起几缕碎发。
宝鉴突然发出清越长鸣,第十五朵莲花的花骨朵“啵”地挣出金膜。
他低头,见葡萄纹身的第四卦已显了七分,可那卦象中央,却多了道极细的裂痕——像被什么利器,从内往外,轻轻划了一道。
血斧城的“红桃酒馆”里,骰子落在檀木桌的脆响突然顿住。
老博文摸牌的手悬在半空,浑浊的眼眯成一条缝,望向东南方。
杰米斯咬着雪茄的动作慢了半拍,烟头上的火星“噼啪”爆开:“圣墓的波动...比三日前强了十倍。”
老博文将酒壶里的麦酒一饮而尽,指腹摩挲着腰间的青铜骰子——那是他从地葬圣墓盗来的,此刻正发烫。“十四朵金莲,四卦将成...”他低笑一声,“有意思,真有意思。”
杰米斯弹了弹烟灰,目光落在窗外飘着的金芒上。
那光极淡,却像根细针,扎得他后颈发疼。“老十四,老十五...”他喃喃念着,“该醒的,也差不多了。”
酒馆里重新响起骰子声,可两人的目光,都牢牢锁在东南方的天空上。
红桃酒馆的橡木窗棂被晚风撞得轻响,老博文捏着发烫的青铜骰子在掌心转了三圈,指节叩了叩桌面:“波尼斯那老东西和教皇在云顶宫斗法呢,雷劈得半边天都红了。”他声音里浸着笑,像是在说哪家孩子偷了糖,“您猜怎么着?
教皇的圣光劈碎了波尼斯的骨龙,波尼斯反手把圣像柱砸进了神谕殿——“
“与我们何干?”杰米斯碾灭雪茄,火星溅在他绣着骷髅的袖口,“他们斗得越狠,越没人注意血斧城的金芒。”他忽然侧头,目光穿过蒙尘的玻璃,落在酒馆角落独坐的灰袍人身上。
那人的兜帽压得极低,露出半截泛青的下巴,正用刀尖在木桌上刻着什么——是柄断刃,缺口处还凝着暗红血渍。
“九号。”杰米斯的声音陡然冷了三分,“你方才说要去圣墓帮江小友对付魔族?”
灰袍人手指微顿,断刃在木桌上划出深痕:“魔族屠了我师门,我...”
“住口。”杰米斯拍案而起,震得酒壶跳了三寸高。
他扯下颈间银十字架——那本是教皇亲赐的圣物,此刻却被他捏得变形,“你当我们是圣凯因家的狗?
沁水湖底压着十二口棺材,每口都锁着前世的因果。
江镇的轮回锁要开,他的法宝要醒,我们要的是...“他突然收声,喉结滚动两下,重新坐回椅子,指尖在桌面敲出极轻的节奏,”是看一场好戏。“
九号的兜帽无风自动,露出一双猩红的眼。
他盯着杰米斯变形的十字架,又扫过老博文腰间的青铜骰子——那骰子的纹路,与他刻在木桌上的痕迹一模一样。“沁水湖...”他喃喃重复,断刃在掌心攥得发颤,“当年我师父说,湖底有把钥匙,能开...”
“能开你师父的坟。”老博文突然插话,笑得前仰后合,“小娃娃,你以为我们图什么?
宿命?
因果?“他抓起酒壶灌了一口,麦酒顺着胡须往下淌,”我们图的是看那朵莲花,在泥里滚两滚,再自己爬起来——多有意思。“
酒馆里的骰子声不知何时停了。
所有赌客都缩着脖子,连掷骰子的手都不敢抬。
杰米斯瞥了眼窗外渐浓的暮色,又扫过九号泛青的指节,突然笑了:“想参战?
也行。“他从怀里摸出块黑玉,抛给九号,”去沁水湖,把湖中心那棵枯柳的根须砍三根来。
砍完了,你爱怎么报仇怎么报仇。“
九号接住黑玉,玉上的冰凉顺着掌心直窜天灵盖。
他低头看了眼木桌上的刻痕——那是个未完成的“锁”字,此刻被断刃划得支离破碎。
他起身时带翻了木凳,却连头都没回,灰袍扫过地面,眨眼便消失在酒馆后门。
“急什么?”老博文望着空了的座位,又灌了口酒,“他若真能砍到柳根...倒省得我们动手了。”
杰米斯没接话。
他望着东南方天际那缕若有若无的金芒,指腹轻轻抚过变形的十字架。
远处传来教堂的晚钟,他突然想起三百年前在神谕殿当见习修士时,教皇也是这样敲着钟说:“因果轮回,自有定数。”可现在他知道,定数是攥在活人手里的——攥在他、老博文,还有那些躲在幕后的“活人们”手里。
圣墓这边,江镇望着莲台上第十五朵金莲完全绽放,葡萄纹身的第四卦已显九成,却始终差最后一线。
他摸了摸腰间的逝雪剑,剑鞘上的冰纹微微发烫——这是剑灵在催促他动武。
“杜斯。”他转身看向法宝灵体,“你替我守着莲台,用幻术维持我的虚影。”
杜斯的虚影僵了僵:“主上要去哪?”
“试试新修为。”江镇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冷,“老十四老十五失踪时,结界裂痕里的波动...像极了亡灵被净化前的牵引。
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牛鬼蛇神,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他解下外袍扔给阿里扎,露出里衣上金线绣的莲花,”安迪跟我去,贝贝留在法宝阁守着——若有异动,立刻传讯。“
阿里扎接过外袍,指尖触到衣襟上未干的金粉。
他望着江镇走向墓底的背影,突然想起三日前老福耶的话:“当莲花香漫过英雄冢,当守墓人推着灵牌离开...那孩子要自己拿刀了。”
墓底的黑雾仍在翻涌,露出半口漆黑棺木。
江镇站在棺前三步,逝雪剑突然“嗡”地出鞘,剑尖直指棺盖缝隙——那里渗出的幽绿磷光,与法宝阁结界裂痕的光,分毫不差。
他握剑的手紧了紧,能感觉到掌心的葡萄纹身发烫,第四卦的裂痕正在愈合,又像在生长。
“出来。”他低喝一声,剑风卷起满地碎骨,“偷了我的法宝,总该露个脸。”
回应他的是棺木里传来的轻响,像有人在叩门。
江镇的瞳孔骤缩——那叩门声的节奏,与老博文在酒馆敲桌面的节奏,一模一样。
晚风卷着莲花香掠过他的发梢,逝雪剑的寒光映着他泛红的眼。
他能听见远处传来亡灵的呜咽,比三日前更响,更清晰,像是在召唤什么。
“安迪。”他唤了一声,凶兽立刻从阴影里窜出,血盆大口滴着幽蓝骨血。
江镇踩着它的背跃上半空,逝雪剑在月光下划出银弧,“走,去会会这些...老朋友。”
棺木里的叩门声突然急了,像是在催促什么。
江镇望着下方翻涌的黑雾,握剑的手松开又握紧——他能感觉到,一场雨就要来了,一场带着莲花香与血锈味的雨。
而他的剑,正渴望着在雨里,绽开最锋利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