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飞云寨笼罩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谢应危躺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身下的草席被他碾得窸窣作响。
屋子里那些他之前附庸风雅弄来的笔墨纸砚、甚至那几本翻得卷边的旧书都被他一股脑塞到了床底最深处。
眼不见为净。
“唉——”
一声充满郁结的叹息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那般模样,那般气度,初见时如同画中谪仙,再见时光华内蕴,怎么看都该是位倾国倾城的佳人,怎么就是个男子呢?
谢应危用力闭上眼,试图将那张清丽绝伦又带着几分疏离的面容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罢了罢了!
他还是这苍茫山说一不二的土匪头子,舞刀弄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楚斯年也依旧是丰登庄那个守着破屋,抚养两个孩子的李家人。
从此山高水远,再无交集。
对,就这样!
“唉——”
又是一声不受控制的叹息,比刚才那声更显惆怅。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胳膊肘撑着上半身,宽厚的手掌托着棱角分明的下巴,在黑暗中瞪着空洞的前方。
可这……这也不能全怪楚斯年。
他自个儿眼神不好,没能第一时间分辨出来。
好像也不对。
当时隔着轿帘惊鸿一瞥,再加上季骁那混账一口一个“压寨夫人”、“天仙似的美人儿”,他先入为主,哪里还会往别处想?
要怪就怪季骁那个不长眼的混账东西!
要不是他瞎嚷嚷,哪来后面这许多尴尬事?
谢应危想起自己之前那些可笑的举动,学人吟诗作对,穿着不合身的长衫,还幻想着什么红袖添香、琴瑟和鸣……
现在想来真是臊得慌!
他本就该是这般糙汉模样,舞刀弄枪才是本色,学什么风流公子,附庸什么风雅?
那般光风霁月如玉如琢的人合该配真正的文人雅士,自己这等粗人哪里配得上?连肖想都是亵渎。
“唉——”
为什么自己就不是个女子呢?
这个荒谬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谢应危被自己这想法惊得一哆嗦,随即又破罐子破摔地想,若自己是个女子,定然也是个体格健壮、肤色微黑、能舞刀弄枪的“奇女子”。
说不定……说不定楚斯年就喜欢这一款呢?
他被自己这愈发不着边际的想法弄得心烦意乱,猛地躺了回去,拉起薄被蒙住头强迫自己睡觉。
不想了!睡觉!
然而屋外的雨声却不知何时变大了。
起初还是淅淅沥沥,渐渐变成了哗啦啦的声响,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喧嚣。
谢应危本就心绪不宁,被这越来越大的雨声吵得愈发烦躁。
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精壮的上身,带着一身火气跳下床几步走到窗边,嘴里不满地嘀咕:
“连老天爷也跟老子过不去!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哐当”一声用力关上窗户,将恼人的雨声隔绝在外大半。
重新躺回床上,他闭上眼睛,努力忽略穿透窗纸的沉闷而持续的雨声。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他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那双眸子锐利如鹰。
不对。
这雨势听起来不小而且没有停歇的迹象,怕是要下一整夜。
他见过李家的屋子。
那是什么破房子?土坯墙,茅草顶,年久失修看起来摇摇欲坠。
平日里还能勉强遮风挡雨,可遇上这样的大雨……
谢应危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倏地坐起身下意识就想下床,脚都碰到了冰凉的泥地却又硬生生顿住。
都决定和楚斯年再无瓜葛了,还操心人家房子塌不塌干什么?
他谢应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优柔寡断了?
重新缩回床上用被子裹紧自己,试图找回刚才那点睡意。
可是哗啦啦的雨声如同魔音灌耳,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描绘着李家破败屋舍在风雨中飘摇的画面。
万一……万一房子真塌了呢?楚斯年今晚岂不是要无家可归?
他自己皮糙肉厚,别说淋雨,就是寒冬腊月跳进冰河里也顶多打个哆嗦。
可楚斯年不一样。
那人看起来就像是用最上等的白玉和初雪精心雕琢出来的,通身透着一种不染尘埃的脆弱感,合该被妥帖地供养在温暖明亮的华屋里,远离一切风雨尘埃。
若是被这冰冷的暴雨淋透,哪怕只是片刻,单薄的身子骨定然受不住。
定会染上风寒,发起高热,说不定还会咳嗽不止……
谢应危仿佛已经看到楚斯年病恹恹地躺在榻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浅色的眼眸因难受而蒙上一层水汽,连呼吸都变得微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再也无法遏制。
“啧,今天踹季骁的那脚不应该留情的。”
谢应危低咒一声猛地掀被起身,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
他动作迅速地套上那身惯穿的外衣,也顾不得束发,随手将额发往后一捋,便一把拉开房门,毫不犹豫地冲入瓢泼大雨之中。
寨子里一片寂静,除了巡夜的哨兵躲在屋檐下打盹,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
谢应危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一头矫健的豹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寨门,沿着陡峭湿滑的山路向着山下丰登庄的方向疾奔而去。
雨下得极大,密集的雨线在黑暗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水幕,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山路被雨水浸泡变得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泥浆能没到脚踝。
湿滑的石头和裸露的树根更是暗藏危机。
谢应危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身形稳健,每一步都踏得极准,即使脚下打滑,也能凭借过人的腰腹力量和反应速度瞬间调整过来,速度丝毫不减。
然而暴雨下的山路危机四伏。
在一处坡度较陡,且因雨水冲刷而裸露大片滑腻青苔的拐弯处,他脚下一滑,踩中的一块石头猛地松动!
谢应危心中警铃大作,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
泥浆和雨水让他无处着力,眼看就要顺着陡坡滚落下去。
这要是摔实了,不死也得脱层皮!
危急关头他腰腹猛地发力,硬生生在半空中扭转了半个身子,手臂猛地探出,死死抓住旁边一株从岩缝中顽强生长出来的老树粗壮根系!
“咔嚓!”
根系不堪重负,但终究是撑住了他下坠的势头。
谢应危悬在半空,脚下是漆黑一片不知深浅的山坡。
雨水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身上,冰冷刺骨。
他喘着粗气,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泥浆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他定了定神,借着手臂的力量,脚下在湿滑的岩壁上艰难地找到几个借力点,如同灵猿般一点点攀回山路之上。
重新站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心有余悸却并无多少恐惧。
常年在刀口舔血,比这更凶险的情况他也遇到过。
他只是又低低骂了句季骁,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酸的手臂,便再次迈开了脚步。
经过这一遭他更加小心了些,但速度并未减慢太多。
脑子里那个念头越发清晰坚定——就看一眼。
确认那破房子没塌,确认楚斯年没事,他立刻就走,绝不多停留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