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又沉默半晌。
火光下那人容颜如玉,气质清冷,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与这贫寒环境格格不入的优雅。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天生就该在泥土里挣扎求存的。
谢应危看得有些出神,心里模糊的疑问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你看着不像是经常劳作的人,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
话一出口谢应危就后悔了,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
这问得也太唐突了!
他连忙摆手:“对不住,我……”
然而楚斯年却并没有生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谢应危,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慌。
就在谢应危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或者会生气时,楚斯年却做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举动。
楚斯年缓缓抬手开始解自己身上那件粗布单衣的扣子。
“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应危吓得直接从板凳上摔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还有些潮湿的地上,结结巴巴地喊道,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
楚斯年动作未停,他将衣襟微微拉开露出左侧胳膊上方一片白皙的肌肤。
肌肤之上赫然烙印着两个清晰而刺眼的墨色小字——刑徒。
谢应危所有的胡思乱想和旖旎念头,在看到这两个字的瞬间如同被冰水浇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怔怔地看着那烙印,作为山匪他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贱籍。父死子继,世代相承。”
谢应危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哦”了一声低下了头。
在这个时代贱籍是最低等的身份,受人鄙夷,命运多舛。
怪不得……怪不得这般品貌气度的人会落到艰难求生的地步。
他心里没有半分鄙夷,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心疼。
这个人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
气氛再次沉寂下来,却不再是之前的尴尬,而是弥漫开一种带着分享秘密后的微妙亲近感。
谢应危看着跳跃的火光,忽然觉得楚斯年连这样难以启齿的出身都告诉了自己,自己若再遮遮掩掩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
他挠了挠头有些笨拙地开口,讲起了自己小时候被人牙子辗转贩卖,在镖局做杂役挨打受骂,后来机缘巧合上了飞云寨,被前任寨主收为徒弟的往事。
他说得磕磕绊绊,没什么文采甚至带着些粗俗的词汇却格外真实。
楚斯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偶尔在他停顿的时候轻轻“嗯”一声表示在听。
或许是雨夜的氛围太过特殊,或许是分享了彼此不堪过往后拉近了距离,两人竟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断断续续地聊了起来。
从谢应危抱怨寨子里那群不省心的弟兄,到楚斯年说起教导李树识字时的趣事。
话题琐碎而平常,最初那点尴尬和隔阂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消散。
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透出了熹微的晨光,雨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停了。
谢应危看了看窗外,又摸了摸身上已经烤干的衣物,站起身:
“雨停了,天也亮了,我……我该走了。”
楚斯年也站起身,点了点头。
谢应危走到门口,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清新空气,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
脚步刚迈过门槛,衣袖却传来一股轻柔的阻力。
他愕然回头,还未看清楚斯年已踮脚凑近。
温热气息拂过他耳际,一个极轻极快的触感落在脸颊。
像初春柳梢点过湖面,像蝶翼颤巍巍停在花瓣。
谢应危瞬间僵住。
古铜色肌肤从额际开始漫上血色,耳垂红得滴血。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楚斯年那张带着浅浅笑意的脸庞,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他猛地后退两步,险些被门槛绊倒。
手忙脚乱扶住门框时连脖颈都泛起绯色。
最后看了眼倚在门边抱臂浅笑的楚斯年,这位能徒手搏狼的寨主竟同手同脚转身,连一句道别的话都顾不上说,几乎是踉踉跄跄地冲出李家小院。
楚斯年站在原地,看着仓惶逃离的背影消失在晨曦微露的村路尽头,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终于忍不住抱着胳膊低低地笑出了声。
清晨的微风拂过他带笑的眉眼显得格外动人。
……
谢应危几乎是飘着回到飞云寨的。
一路山风吹拂非但没让他冷静下来,反而觉得脸颊耳根越发滚烫,脑子里也像烧开的水一样翻腾不休。
他原本觉得楚斯年像是画里走下来的神仙人物,清冷出尘只可远观。
可现在这想法全变了。
神仙哪有这般……这般蛊惑人心的?
仅仅是一个触碰就让他心跳失序头脑发昏,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落荒而逃。
这哪里是神仙?
分明就是说书人口里那些专靠美貌蛊惑书生,吸人精气的山野精怪。
不,比那还厉害!
那些精怪好歹还要施法呢,楚斯年倒好,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站在那里就、就……
谢应危猛地甩了甩头,试图把“大不敬”的念头甩出去。
他抬手用力揉了揉还在发烫的侧脸,心里一阵懊恼。
可是……当时那种情况,他要是再待下去,看着楚斯年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浅色眼眸,闻着他身上清雅的香气,真怕自己会把持不住做出什么更丢人的事情来。
陷进去。
这个词莫名地跳进他脑海里。
对,他就是怕自己彻底陷进去,陷进“妖怪”编织的情爱罗网里再也出不来。
可转念一想,谢应危又觉得这念头不对。
怎么能怪楚斯年呢?
那人或许根本无意蛊惑谁,是自己心智不坚道行太浅,轻易就被迷了心窍。
不对!这事归根结底,还得怪季骁!
要不是季骁这混账当初非要把人抢上山,要不是他撺掇着自己去看什么“新娘子”,自己怎么会遇见楚斯年?又怎么会一步步陷进去?
对,都怪季骁!
谢大当家成功地将心头那股无处安放的悸动和羞臊,转化为了对二当家理直气壮的迁怒。
他决定回去后就找季骁“切磋”一下拳脚,好好发泄一下憋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