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落地窗外,整个度假村以臣服的姿态,安静地匍匐在脚下。室内电子屏幕上的无数双眼睛,则像内窥镜一样,将度假村内部每个角落里的阴暗与秘密展露无遗。高峰的目光透过密密麻麻的影像,看向电子屏背后的眼睛。他知道那里有双眼睛正盯着自己,他猜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梁主管的主人,也是整个度假村的主人。他不清楚那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找寻什么,直到王野端着茶走进房间,高峰心里有了些端倪,但未见全貌。
“高总,好久不见。”
王野屈膝在他身侧,放下茶杯,展开一个纯真的笑容。
高峰淡淡瞥了他一眼:
“谢谢,原来王先生是为钟先生做事的。”
“高总太抬举我了,我只是个小杂役,谈不上做事。”
说话间,他绕到梁主管身旁,放下另一杯茶后退到一边。整个过程快速而谨慎,连视线都是垂着的。梁主管目不斜视地盯着电子屏,似乎完全没察觉王野的出现。这种忽视,无关礼节,而是等级分明的表现。能把王野驯得如此服帖的人,不可能管束不了一个摆渡车的驾驶员。高峰的视线转向电子屏,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钟先生急于亲自考察自己,而不是通过杂役试探。但他也知道现在还没到自己提问的时间。
“高先生,已经找到那辆摆渡车了。”
梁主管放下搭在耳麦上的手,虚空滑动了几下,调出其中一个镜头的画面,随后将时间带向后移动。高峰清晰地看到何音跟着穿红裙的女子隐入灌木丛,她身上披着的白色西装是欧阳的。他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他看到欧阳拉着何音离开会场时穿着西装,而再次出现的欧阳,独自一人,西装也不在身上。
高峰想起贾夫人问起欧阳时,何音瞬间的失神,想起两人在房间自然打闹的那一幕,想起和张明山吃饭时,两人一前一后从另一条走廊出现的场景,想起昨晚何音独自出门归来后的冷淡,和那个突然的决定。他不相信何音会背叛他,但她确实欺骗了他,因为那个叫欧阳的男人。他试图找一个合理的猜测说服自己,但找不到。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何音选择隐瞒泳池意外真相的原因里没有高穆诚。
电子屏上的画面切换成无人机的视角,从空中缓缓下移。身穿安保服的人分成几波,沿着灌木丛搜寻,每条支路都通向不同的木屋,无人机的视角越变越多,但始终没有那一红一白的身影。
“高总不用担心,何小姐不会有事的。”
王野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
高峰放开交握的双手,向后靠了靠,尽量放松身体,他不希望被那双眼睛看透。
“有梁主管坐镇,我一点也不担心,只是三番五次麻烦梁主管,有些过意不去。”
“是我管理不善造成的问题,高先生不责怪就是莫大的宽容。”
梁主管的言辞和神情各行其是,高峰不禁怀疑这皮囊下裹着的并不是血肉而是冰冷的机器。连他都觉得不适,也难怪何音会畏缩。想到何音,呼吸就变得凝滞,他越来越不懂她的想法,即使是紧紧拥抱的时刻,他也时常感觉自己抓不住她。过去,她的逃离只是片刻的恍惚闪躲,可如今,她却提出要搬离公寓。高峰不得不承认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自己是慌乱的,他没有预见,也没有防备她的离开,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何音的脑海中的。他反复思量了很久,只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近一个月的忙碌和疏忽,导致何音心生不满。但现在,眼前似乎出现了另一种可能。
屏幕上有个身影停稳车后,快速闪入灌木丛。
“让无人机跟着他。”
高峰指着欧阳出现的镜头说。
梁主管即刻将画面调到主屏幕上。月光掩映下的河面上,一个人影在水杉的枝叶间疾步前行,没有丝毫犹疑。无人机缓缓升高,一幢八音盒似的木屋出现在屏幕的左上方,隐隐可见灯光。
“那是哪里?”
“琴房,我现在派人过去。”
梁主管拿起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过去。”
高峰站起身,直直地看着电子屏:
“请梁主管代为向钟先生致谢。”
“我陪高先生过去。”
梁主管拿起平板侧身给高峰让路,王野早早候在门边,为两人开门。
高峰颔首示意:
“谢谢王先生。”
王野微愣了一下,娇媚的面容轻轻展开:
“高总客气了。”
摆渡车上,梁主管一言不发,目光紧盯着平板。画面中的三人隐藏在水杉的阴影里,停留片刻后,一道白色的身影闪过,河水泛起阵阵涟漪。
“开快点。”
冷静克制的声线起了波澜,高峰注意地看了梁主管一眼。尽管对方掩饰得很好,但嘴角细微的褶皱泄露了隐藏的秘密。高峰想起那个穿红裙的女人正是方才演奏的钢琴家,司仪介绍了一串的头衔,但高峰只记住了对方的琴声,破碎、狂暴、充满侵略和蛊惑的力量。他没想到,那琴声竟也动摇了眼前的木人石心。
他们的车靠近欧阳下车的位置时,另外一辆摆渡车从反方向快速驶来,两名服务员拿着浴袍和毛巾匆匆跑向灌木丛。
没等车停稳,梁主管率先跳下去,身姿矫捷飘逸。
“怎么了?”
他厉声问道。
驾驶员看到他走近,立马下车,毕恭毕敬道:
“欧阳先生联系我们,说有人落水了。”
闻言,高峰跳下车,快步走向灌木丛的入口,差点和同时奔来的梁主管撞在一起。
“不好意思,高先生先请。”
高峰无暇礼让,越过台阶沿着木桥一路小跑。远远的,他看到几个人影堵在桥心的位置。
一阵水流声后,他听到何音兴奋地嚷着:
“咳咳……欧阳,我赢了!”
“你赢了!疯丫头!”
宠溺的话语拖住了高峰的脚步,他缓缓靠近,定睛看去,只见何音缩着身子,笼紧浴袍,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肩上,欧阳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浴袍外,紧了紧衣襟。
何音侧头和红衣女人说话,眼眸亮闪闪的:
“莉娜,说话要算话!”
“放心,我向来说一不二。”
她回过头,仰着脸看欧阳,像孩子在索求称赞:
“你看到了吗?我会游泳了!”
“你那连狗刨都算不上……”
“不管姿势怎么样,我是自己游过来的。”
欧阳接过服务员手中的毛巾,裹住何音的头发,轻轻揉着。
“对对,你最厉害了。拜托你下次不要再做这种危险的事了。”
何音笑着躲开他的手,捂住头顶的毛巾。
“欧阳,她又不是小孩子,用不着你护着。”
“莉娜小姐,麻烦你免开金口,少怂恿她!”
“好了,这不是没事吗?皆大欢……”
何音的视线落在他身上,脸上的笑意瞬间沉了下去,高峰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高先生……”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句,垂下视线,脚步迟疑地走向他。
高峰大步上前,扯下她肩上的白色西装,头也不抬地扔向欧阳,随后脱下自己的西装披在她身上。屈身抱起她往出口的方向走,梁主管侧身让开,随后快步走向他身后。
“高先生,我……”
“别说话!”
怀里的身子瑟缩了一下,高峰知道自己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此刻所有的热量都集中在他的胸口,熊熊燃烧着。
心疼、愤怒、嫉妒、恐惧、不甘……
纷乱的情绪冲击着他的理智,他没办法平心静气地对待何音,只能用沉默拼命压抑。
摆渡车上,他像抱孩子一样紧紧搂着她,大手握着那双冰冷的脚,却怎么也捂不暖。他的手心也是冷的,没有一丝温度。高峰抵着湿漉漉的毛巾,不敢低头看她,他不知道该用什么眼神看她。他有充分的理由责怪她、质问她,要求她的道歉和解释,但他不敢,他甚至不敢开口问她做了什么。他们的关系危若朝露,禁不起一句不当的言辞。
高峰抱何音下车,一言不发地走进木屋,轻轻放下她,弯腰给她穿上拖鞋:
“先去洗澡。”
何音没回答,低着头转身走进卫生间。
高峰拨通餐厅电话,要了一碗姜汤和点心,随后拉开推门走上阳台。他很想抽根烟,镇定一下思绪,但手边没有烟。他从没在何音面前抽过烟,两人在一起后,他就基本戒了,平常只在应酬时勉强抽上两根。他闭上眼,将微凉的夜风吸入肺里,缓缓吐出。反复几次后,高峰恢复了镇定,他拿出手机,把欧阳一、莉娜和“清心谷”的基本信息同时发给两个号码。其中一个号码打来了电话。
“高穆毅上钩了。”
“派人跟着。”
“跟着呢。”
“很好,刚刚发给你的,尽快查清楚。”
“明白。”
挂了电话,高峰的思绪转回电子屏背后的那双眼睛。
晚宴时,周思思告诉他,高穆毅和朱嘉瑞被钟先生请出了度假村。那一刻,他知道何音的意外落水和高穆毅有关,而王野的出现,证明了高穆毅的出现并不是偶然。虽然,钟先生的业务范围很广,但和A市的交集很少,连在S市活动的孟之和都没有在受邀之列,高穆毅更没有被邀请的价值。唯一的可能,就是钟先生在借机试探自己。高峰想起蟋蟀斗性的训练方法中有一种,叫“校牙”。
训练者会选取一头品质较差的蟋蟀放入斗盆中与训练对象交战。这样的对抗通常很快就能分出胜负,而训练对象通常是品质上乘的蟋蟀。随着训练的进行,训练者会逐渐提高对手的质量。如果交战双方势均力敌,训练者会用草梗隔开它们,避免因失败而影响斗志。通过这样的训练,蟋蟀的斗志和战斗技巧都会显着提升,而且能更好地忍受疼痛,在正式比赛中坚持到底。
一想到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玩物,高峰不禁失笑。不过,他并没有感到不悦。钟先生大费周章地把他引来,演这出戏码,证明对方比他要着急。既然,利用与被利用之间的天平尚在摇摆,他就有加码的机会。
高峰回头看向房间,何音换了新的浴袍离开卫生间,半干的头发披在肩上,神情郁郁。他叹了口气,拉开推门。他有信心赢所有人,唯独在何音面前没有半点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