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伏低身子,凑近那双紧闭的眼睛,细密的睫毛微微卷着,乖顺可人。他对着那眼轻轻吹了口气:
“把头发吹干再睡,别感冒了。”
何音默不作声地把整张脸都藏进被子里。
高峰蹲下身,抚弄着露在被子外潮湿的头发,柔声道:
“跟我赌气,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你不是让我别说话嘛!”
浓重的鼻音已然带了哭腔,听得高峰心里发紧,他索性坐在地上,耐心地哄起来:
“刚刚是我态度不好,我道歉。但是你想想,如果是我在没带手机的情况下,悄悄和别人离开,你好不容易找到我,又看到我把自己置身在危险的情况下,你会不会生气?”
被子里探出一双红彤彤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他:
“是你食言在先!你说了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可是,周思思一来,你就跟着她走了,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说话间,豆大的眼泪滑落鼻翼,一颗接着一颗,像断了弦的珍珠似的。高峰探身去吻,仔细地、小心地吻干每一滴泪。他为着她对自己的在乎欢喜,又为着自己的疏忽懊悔。只能一遍一遍地道歉:
“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食言。只是那个卢总向来口无遮拦,我不希望你被他言语轻薄。”
“那你怎么不怕周小姐被他言语轻薄!”
“她能应付。”
“对,周小姐能干,什么都能应付!我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高峰捉住何音的手,压在自己心口,轻声说:
“小刺猬,我爱的是你,别人再好再优秀,跟我没有关系。你不需要跟任何人比,做你自己就好。”
“……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总是患得患失……”
何音低着头,鼻子和脸颊泛着红,像个瓷娃娃,惹人生怜。
高峰一眨不眨地看着,心中悸动难耐。他爱她的纯真,可又为此忧心忡忡。何音不懂得分辨一个男人的目光,她不知道自己的一颦一笑会牵动别人的心弦。可高峰懂得,他在欧阳的目光里看到了隐秘的情愫。
嫉妒的爪子挠得高峰一阵心烦,他侧头轻轻贴上何音的红唇,原想浅尝辄止,可一触碰到那份柔软的温暖,舌尖便不自觉往深处去探寻香甜的味道。
良久,高峰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不安。我保证,我跟周思思只是合作的关系,过去是,现在是,以后也不会变。”
何音抬起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眸含着欲说还休的犹豫。
“先把头发吹干。”
高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何音正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沉闷的风声环绕在两人之间,撩动着各自的心事。
高峰低头看了一眼何音,她把玩着他的衬衫纽扣,神情默着。他收起吹风机,揉了揉留着余温的发丝。恍惚间,他想起,欧阳也是这样揉着何音的头发。他很想问何音,为什么放任欧阳的亲昵,但话出口却成了:
“你先睡,我去洗澡。”
关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何音,她坐在床上看着他的方向,目光却是散的。他知道何音有话要说,他也知道那些话会改变他们的关系。但他不知道何音的犹豫是因为担忧,还是歉疚。
洗完澡,高峰心不在焉地吹着头发。化妆镜的一枚螺丝有些松动,他拧了好久也没拧紧,只能任由它悬在那里。滑了丝的螺丝是拧不紧的,勉强只会加速脱落。他看着那枚岌岌可危的螺丝,心生不安。
他有意拖延了些时间,但当他回到房间时,何音仍正坐在床边,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态,连那默然的神情都是一样的。
“怎么还不睡?”
“我有话想说……”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床的另一侧,背过身去:
“有什么话不能等明天再说?”
“昨天晚上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我们不是有共识了吗?”
“你还没听我的想法……”
高峰知道无法回避,侧身坐到床上,将何音拉到自己怀里,圈着她的身子: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还是觉得搬去学校住更好。一方面,我上班方便,另一方面,你可以更安心工作,不用顾虑我。”
“如果你觉得通勤时间太长,我们找个近点的房子过渡一下,等新房装修好再搬过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高峰的身子僵了一下,不安的情绪慢慢滋长:
“工作的问题我解释过了,之前一个多月是特殊情况,以后不会这样了,我可以保证。”
“我不想总像个孩子一样依赖你……”
何音抚着他的脖颈,侧脸贴着他肩,像是在掩藏自己的表情。高峰松开手,捧着她的脸,逼着她看向自己:
“为什么不依赖我?你可以放心地依赖我,一直依赖我,这没什么不好的。”
“这不好!”
“哪里不好?”
“因为……那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高峰低下头,寻找那双闪躲的眼睛。何音快速看了他一眼,侧身隔开他的手。那个瞬间,何音眼神中的悲伤回答了高峰的问题。他试图握紧何音的手,可那双手,曾经依恋他的手,却没有回应他:
“何音,那些过往的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我也不是他,我不会像他对秦老师那样对你的,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但是……”
“如果你相信我,为什么要躲开我?为什么非要搬出去?!”
“我不是要躲开你!我只是想……更独立一点。”
“我们住在一起,并不妨碍你独立。你说要去晨星,即使那里和高穆诚相关,我也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看着我说。”
何音迟疑地转过脸来,不知名的恐慌紧紧攥着高峰的心,曾经那双眼里只有他,可现在,他看不清那双眼里的自己:
“何音,你老实跟我说,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才让你突然有这种想法吗?”
何音直直地看着他,眸光逐渐黯淡:
“你觉得我是因为别人才这样?”
“我不是……”
“不是吗?那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何音质询的目光像冰刀一样,剜着他的心。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那场婚宴。猜疑和不安像墙一样,横隔在他们之间。
“我们不要说气话。”
高峰想要去搂她,可何音躲开他的手,翻身下了床,防备地看着他:
“你以为是谁怂恿了我?高穆诚?”
恰此时,话机响起,订的餐送到了。高峰快步走向门口,接过姜茶和点心,转身走向客厅:
“你晚上都没吃东西,饿了吧?”
何音没有应答,也没有动,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高峰叹了口气,上前去拉她:
“我们今天都累了,没办法理智地对话。吃了东西早点休息,有话明天再说。”
“我不想再回到那个时候!不想整夜睡不着,一遍遍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爱我!”
何音的手心是冷的,神情是冷的,话语也是冷的:
“我不喜欢那样的自己!我不想只是围着你转,等着你回来,配合你的时间,因为你看别人的眼神而难过!你有你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没有我也很完整!”
曾经诉说爱意的嘴里,说出钉子一般的话语,一字一句,扎进心口,痛入骨髓。他努力克制着情绪的发酵,压抑拔高的音量:
“所以,那从来不是住哪里的问题,你只是想有自己的世界,一个没有我的世界,是这样嘛!”
高峰不自觉收紧了手,何音皱着眉一步步后退:
“不是这样,我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我会离开你!害怕我丢下你一个人!你不想受伤,所以选择先离开我,是这样吗?”
“我没有说要离开你!”
何音的眼里盈满了泪水,理智告诉高峰停下来,别再逼她,可话语不受控制地质问着:
“那你为什么非要搬出去?不是为了提前适应没有我的生活吗?你明明承诺过这次不会再放手的,不是吗?为什么又要逃跑?”
“我不是逃跑!”
“不是逃跑?那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吗?你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是谁让你有这个想法的?是那个欧阳吗?!”
柱子拦住了两人的脚步,突然的暂停让高峰恍然回神,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高峰本能地伸手,想要拂去她的眼泪。何音一把推开他,快速地擦了一下眼睛,抽身离开: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和别人没有关系。”
这是高峰第一次在何音脸上看到近乎冷漠的神情,她把所有情绪收敛起来,关上了心门,就因为他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拽住何音的胳膊,将她拉回自己面前,逼问道:
“那你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为什么一回来就冷着脸说要搬出去?”
“我说了这和别人没关系!搬家是我早就决定的事,只是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昨天晚上你和谁在一起?”
何音挣开他的手,扭过脸去:
“……我们只是偶尔遇到。”
“我们”两个字,瞬间点燃了嫉妒的火焰,高峰捏住何音的下巴,逼着她看向自己:
“你不愿意让赵逸跟着你,却让一个只见过一次面的男人陪着你。你觉得这合理吗?”
“你弄疼我了。”
“回答我!”
“是,在餐厅偶遇之前,我们就见过。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算不上认识,仅仅是说过话而已。昨天,我们也只是闲聊而已,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既然没有那么复杂,为什么你要骗我?”
“……我承认我骗你是我不对,但欧阳跟这件事没关系,你不要把他扯进来。”
何音的话语处处透露着袒护,高峰放开手,目光紧紧抓着那双眼,他不确定,那片阴翳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你就这么护着他?”
“我没有护着他!这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和别人没关系!”
“好,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问题,那我的意见也是有效的,对吗?”
“……”
“我不同意你搬出去……”
何音的眸光突然变得坚硬而锐利:
“我已经决定了。”
一声巨响炸碎了夜的寂静,属于他们的安宁与平和也随之碎裂。